第七章 失乐园(第5/6页)

贾亚·普拉卡什·纳拉扬建议,为了让民主生效、废除专政,印度必须切实回归自身。甘地提出的“罗摩之治”已经不再仅仅意味着独立和没有英国人的印度,它意味着人民的政府、重建古代印度村庄共和、远离德里或国家首都的那些办公楼。不过这等于什么都没说,这是把印度留在原地。看上去似乎是政治纲领,其实不过是喧嚣与宗教狂热。人民政府和古印度乡村共和观念(那是个空想观念,是从独立斗争时代遗留至今的民族主义神话)根本不是一码事。古印度有其特殊的残酷性;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人。而且,在他抗议演讲的后部分,他反对的正是这个古印度(尽管纳拉扬对这种矛盾毫无自觉)。

她(甘地夫人)谈到了“哈里真”(不可接触者)所享受的福利。难道她一点不为近来对哈里真们所做的错事感到羞耻?在北方邦(甘地夫人的故乡)和比哈尔邦(纳拉扬的故乡),整个贱民村被付之一炬,其中一个哈里真被活活烧死。她根本没有资格代表哈里真们说话。那些穷人并不明白所有这些诡辩之词。在我最近去过的比哈尔村庄地区,多少哈里真被残忍屠杀!

印度要回归自身,屈服于它的内在冲动,印度又要解救自身。崇拜者们把贾亚·普拉卡什·纳拉扬的观点说成马克思主义与甘地主义的统一体,可它实际上不啻为废话。他把古老的宗教冲动当作政治洞见,这让他成为自己所反对的贫弱的一部分。

一个激进的马克思主义记者(期待革命,拒绝所有的“姑息”)告诉我,印度的“工人”必须被政治化。必须告诉他们,是“制度”在压榨他们。国大党掌权近三十年,它已成为制度。但这个制度始于何处,终于何处?它是否包括了宗教、种姓与宗族的安稳、印度的认知方式、“业”以及古代的农奴制?但没有一个印度人勇于对政治自省到这个程度。没有一个印度人能达到这样的层次——认识到错误就存在于文明自身之中,印度的失败和残酷可能会涉及全体印度人。甚至是马克思主义者。他们梦想着在特别的一天奇迹般发生革命,梦想着专政被推翻,梦想着“人民”那时沉浸在“民间”欢庆的快乐中—像那位马克思主义记者报说的,历经千年的压迫,民间仍奇迹般地保持完整—即使在马克思主义者们勾画的未来蓝图上,印度也不是一个被推倒重建的国家,而是完全回归自身受到了净化的国度,是“罗摩之治”的景象。

流亡中的印度右翼反对党极不寻常的一个特征,就是对印度古制和荣光的坚持。一九七六年四月在伦敦召开的“重建印度民主国际研讨会”上,听众们得知,亚历山大大帝远征印度(公元前三二七年)时,并没有打败旁遮普的波鲁斯大王。西方历史撒了两千年的谎:是波鲁斯打败了亚历山大,逼迫他撤退。亚历山大在印度的经历有一半是真实的;但话题在当前这个气氛中说出,令人出乎意料。不过它还算可以想象。在研讨会的议程手册上,一位荷属西印度群岛的商人(安居于其他文明所创造出的其他的经济与政治制度下)在空白处印了一段话,那是把印度教于本世纪初传入美国的吠檀多派学者斯瓦米·维韦卡南达⑭的话:

我们的圣地以及它辉煌的历史啊。如果这大地上有什么地方可被称为至福圣地,大地上的灵魂必来此偿清“业”,每个曲折向神的灵魂必来此达其最后居所,人性在此达到其追求高洁与平静的最高层次,总之,一块内省与灵性之地—那就是印度。“抗议”!“重建民主”!

“对我们印度人(包括我自己)来说,保持批判态度,不对复古的情感随波逐流,这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新德里尼赫鲁大学的心理学家苏德尔·卡卡尔医生在最近的来信中写道。“印度知识分子要在两条战线上斗争—内在的和外在的—因为,和法国或德国截然不同的是,我们总是把早期的童年看作人生的黄金时代,就好像总把远古时代当作印度历史上的黄金年代一样,这就是我们在成长中的命运。”

所以,在印度所有的痛苦中(现在是生命中的现实,永恒不变),抗议也是回溯历史,回到想象中被毁坏、明知已失去的地方。就像童年,印度这段黄金般的历史不是通过探究来把握的,而只是被心醉神迷地沉思着。历史是一种宗教观念,蒙蔽着智识和艰苦的认知努力,麻痹着恶劣年代中的痛苦。甘地就被纳入这样一个历史(内心距离极为迫近)。他也成了印度所失落的一部分,他自己就是怀旧记忆的对象。要把握他,或以他的名义行事,就要有重获净化的幻想和历史幻想,而要把握他,人只有反观内视。在印度,每个人都是甘地主义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甘地主义观,如同每个人都受甘地提出的“罗摩之治”启发,得出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