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失乐园(第3/6页)

不过,同样容易理解的是,为什么革命消散无踪了。领袖们抬出他们认为颠扑不破的甘地主义真理,把自己当作许许多多的甘地,可是他们显然被群众热情的回应所误导了。而一九七五年的印度不是一九三○年丹地食盐长征的印度。政治行动不能仅仅汇集于简单的象征性行动(从丹地海滩上抓起一把盐)、宗教式行动,以及对某个物体或对被玷污的土地进行仪式性的清洗净化中。一九七五年需要的是更为世俗与困难的东西。印度不需被再次净化,她应该如甘地夫人直觉到的那样,被整肃和鞭策。应该看到,它需要的是更为世俗的机遇。“紧急状态”的疾风骤雨呼应了公众情绪,消除了旧有的挫折感。民众平静地回家了。

德塞先生那类人的甘地主义和他所反对的那些人的甘地主义一样,是一种出风头和空洞的东西,它什么也提供不了。牺牲的是别人(所谓甘地夫人房子外的尸体),德塞先生(从他与外国记者的访谈来看)认为自己是安全的,甚至可以免于被捕。革命是愤怒和反对的表达方式,但那是一场不见思想的革命。它只是情绪外泄、是沉溺,它不能令印度前行,而革命的民众对此非常清楚。革命的核心被荒唐地提升到政治程序的高度,但它其实不过是旧的甘地式行动号召的微妙歪曲。革命的核心是印度旧有的面对挫折的态度,是溃败的念头,是从现实世界转向、回溯历史,是对老道路的新发现,即“简朴”。

简朴——这是在德里那晚反对派男人的执迷之处,就是它令讨论变得不可能。简朴就是老印度,就是甘地。它反对独立的印度所做的一切。而作为政治-道德抗议的动因,它却可以用之不竭。已经做了的一切都是错的,一无是处。简朴的反面就是降临在印度身上的强权政治,简朴的反面就是镇压、集中营、希特勒。印度正沿着这样的方向前行,这样的印度还是被碾成碎末更好。捷克斯洛伐克是个小国家,捷克斯洛伐克有过苦难吗?这种对当前历史的观点令人吃惊。不过他是个受伤的人,他的甘地式的简朴(像德塞先生的那样)无异于原始人的仇恨。

对于他的那种简朴,只能以否定的态度来界定。这是对现代国家理念的一种离弃。(国防?谁会、谁又能够征服印度?这样的观点出自一位承担责任的人,一位有自己观点的人,而此时的印度在经历了千年的侵略和征服之后,刚刚赢得二十九年的完全独立!)最为关键的是,简朴是对工业发展观念、对机器观念的离弃。甘地式的纺轮和手织机就能够拯救农民,让印度在它的村庄中保持安宁。(尽管那样的工程建设、那样的电力需求、那样的组织、那样的砖砌水渠历史上第一次把饮用水带到了北方哈尔亚纳的沙漠村庄。当然不可能带到每一口水井里,而是每个村庄里都建起了一到两个给水塔。)

这种简朴的观念(引用西方资料以实现印度式的倒退并俨然成为政治行动的基础),是一种更衰弱、更老旧的东西。也许它不过是对发展中可能会遇到的困难的离弃,是智识的必然投降,是宗教意义上的放弃,是对古老印度式幻想的屈服——印度历史的神秘感,永恒印度会永获重生与成长的理念,把印度乡野中的贫困和农奴制度(步伐笨拙的秃鹰在雨中争夺动物肿胀的尸体)变成田园牧歌式回忆的转换。回忆的那段时间既切近而又刚好不可企及,那时候人们认得未受亵渎的神灵,而神灵对婆罗门有求必应,公牛拖犁,母牛产奶,这些牲畜的粪便肥沃了田地,农作物的茎秆覆盖着纯净者的简朴小屋。

这种印度历史!对圆满与纯净的幻想迷惑着现实!在伦敦的印度反对派团体出版了贾亚·普拉卡什·纳拉扬被捕前一晚的演讲。其口气与同一天德塞接受外国记者采访时的信誓旦旦之辞很不一样。纳拉扬的演讲是解释和通告,是一个立宪主义者的演讲,充满事实和相关背景;它引用了印度最高法院的法官们以及艾弗·詹宁斯爵士②的话。但同时也是一位面对大众的印度政治活动家的演讲,其中有一段富于哲学性和历史性,必须完整摘引。

青年、农民、工人阶级,所有能表达意见的人都要宣布,我们不允许法西斯主义在这个国家露头。我们不许这个国家进入独裁统治。我们将保持人民当家的政府。这里不是孟加拉,这里不是巴基斯坦,这里是巴拉特③。我们有自己的古老传统。几千年之前,我们就有了小村庄共和国。这样的历史就在我们身后。每一个村庄里都有着实实在在的村级“潘查耶特”。在孔雀④、笈多⑤、帕坦人⑥、莫卧儿和帕什瓦⑦的时代,我们都有自己的潘查耶特。英国有意破坏了这个传统,以便加强他们自己对这个国家的控制。在孟加拉和巴基斯坦也曾有这样的古代传统,不过他们似乎已经放弃了。甘地吉⑧总是说,印度自治的含义是罗摩之治。印度自治意味着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规则。每个村庄、每个乡镇都将自行处理事务。他们绝对不能将命运交给他们的代表,让“高层”来决断所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