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失乐园(第2/6页)

不过他们真是被这样扔出去的吗?他们事先有没有得到什么通知?有的,通知已经持续了一年。但穷人们能做什么呢?同样确定的是,在这段时间里登记的人会在别处得到一块自己的建筑用地。但穷人们又知道什么登记?有谁在那里帮他们?另外,新地段在十英里以外,人们怎么上班?公共汽车?是啊,那儿有公共汽车,不过我不知道德里公共交通的状况。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忧郁而可怕,特别是对她认识的那家人来说。他们是谁?那个男人为她工作,是她的仆人。她失去了仆人,他则失去了工作。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从女士的忧郁与丈夫的歇斯底里中梳理出故事的脉络:似乎女人和丈夫谁都不明白,在真正的危机时刻,把这样的个人损失(还不是确定的损失——那个仆人可以骑自行车来)当作民族悲剧的一个方面呈现在一位访问者面前,是一件多么令人沮丧的事。

“我遇到的人无论男女,似乎都乐于被他人虐待。对他们来说,生活在悲苦中、谈论这种悲苦、沉溺于自我伤悲是种情感上的纵欲。在这些人中,交谈意味着讲述他们在大小官员、远亲近邻手下遭受的磨难。”这是七十九岁的孟加拉作家尼拉德·乔都里①在一九七○年说的话,出自一本告诉印度人如何“快乐地与他人生活”的手册《活,还是不活》。乔都里从印度人盘根错节的生活观中开掘出一条自己的道路,他认为印度人没有“活着”,他们活得“不健康”,活得没有目的。“我们活着吗?这可能算是个荒谬的问题,因为我们没人自杀,尽管说老实话,我开始觉得我认识的大部分人都应该自杀,因为我看不出他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就是德里那一晚给我的感受。我去那个公寓,希望得到思想参与讨论。但我没有发现思想,只有执迷,没有讨论,只有毫无诚意的抱怨,诱惑人沉溺其中,让人被造作的悲剧情绪包围。

车辆的噪音从窗外传来,我必须集中精神才能听清他说的话。灯光昏暗,我也必须努力才能看见。这里距离“花园城市”新德里市中心很远,是一所位于郊区的政府公寓。找到这里很不容易,因为和新德里郊区其他地方一样,街道没有名称,没有引路的地址,只有一个数字。而且,编号的方式就像市政服务档案,号码用得很旧,转手多次,简直快磨没了。我们的主人是位市政公务员,职位很高却满怀怨恨,他所在的部门根本没有资源去完成名义上该完成的工作。他很快就离开了我们,只留下他简朴的妻子与戴眼镜的幼子(老的差错,新的希望)陪着我们坐,而他则站在昏暗的角落,像一只偷偷进食的动物,挡住自己晚间的猎物,不让我们看见。他焦虑不安地纠缠着一位势力微薄(且极为愚蠢)的外省政客。野心如同绝望一样,野心的尖叫声比那位害怕被捕的反对派男人的歇斯底里、那位失去仆人的女人的沉溺还要尖厉。

我那晚的出租车司机是个锡克族教徒。他年轻时是运动员,至今仍然有着运动员体型。他通过来访的外国运动员了解国外,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他还是报纸的热心读者。他有自己的出租车,在饭店里有一个停车位。我觉得他过得比绝大部分印度人要好,不过他脑子里却只想着移民。他想去一个阿拉伯海湾国家,给了中间人即“掮客”一大笔钱。他说,现在文件就快备齐了,就等着掮客给他“无异议”证明。当然,他也为付给掮客的那一大笔钱犯愁。说起话来就像是已经清楚自己等得太久,开始担心自己被骗了。

对许多人来说,印度走错了路。那么多生活在独立印度的人成了难民,或者寻求难民的身份。而这尚且是在德里,一个景况相对不错的北方移民城市,这里的人民清醒而有活力,印度理应为他们而走上正途。这片土地向东向南绵延上千英里,穿过人口过密的恒河平原和岩石构成的德干高原。在那个可怕的夜晚的最后,似乎无法想象—浦那-孟买沿途的无土地者居住的窝棚,工作在金黄色黄麻捆中的比哈尔童工,孟买市中心分租宿舍和占地居民聚居区,穿梭于维查耶纳伽尔废弃的石头间、身着亮色棉衣的饥民,斋浦尔城外的饿殍。这就像一场无人能够承受的灾难。我没有印度式的保护,而这种保护姿态或多或少促成了灾难。我只能等待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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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情的政府、一党专政、只有少数人参与的民主制度和衰败的甘地主义表现在国会政治家穿的土布白衣上,它不再是服务的象征,而是权力的统一,看它一眼就令人感到愤怒;而现在有了“紧急状态”、受审查的新闻和秘密逮捕,我们很容易陷入反对派的那种歇斯底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