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战役之后(第9/29页)
有些人逃过一死。迪潘赞是其中之一,他现在是加尔各答中区一所学院的科学教授,这是一所真正运作的学院,但其硬件设施却一副破败,加尔各答式的破败。
招牌的油漆在剥落,双层建筑的窗子已经破损。不过倒有一名门房看守着双扇大门。经他指点,我从主建筑另一头一道狭窄有矮墙的水泥梯上楼,来到一间桌子上摆着一些简单设备的破旧房间找迪潘赞。不整齐的地板没有打扫,或者说,打扫到某一条不明确的界线为止,然后扫起来的灰尘和打扫用的扫帚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留在那边。暗褐色高大门板上的所有嵌饰或凸出物都沾着灰尘,墙壁上许多地方灰泥已经脱落。这整个房间看不出有什么装饰的颜色,表面都不齐,线条都不直。
迪潘赞身材矮瘦,戴着眼镜。他穿了一件灰褐色短袖衬衫和一条长裤。我们前往就在一个主要门口旁边的房间,这是个挑高的有点像衣橱的房间。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几个高铁柜就占去了大部分空间。柜子之间看得到的小小墙面沾了污垢:有某些褐色、油质的东西从窗上滴下来。
谈了一阵之后我问迪潘赞:“你在这里看到的是否跟我看到的一样?”
他用轻细、稳定、严谨的音调说:“跟其他学院没两样,这里是印度。”
他并未看到我所看到的全部。他说,他能看到实验台上的仪器:仪器四周的东西他可以视而不见。地板上没有清扫的灰尘倒是他怎么都无法忽略的,这让他不舒服,令他心神不宁的程度也比我大得多。
这所学院专门招收辍学生。他说,他们是“败兵”(虽然他们在小校园里看起来还很有精力,很健康)。他们进不了其他学院,他们找到工作的机会不大——理学学士学位并不能保证饭碗——进取心也不强。女生的企图心比较强。她们不像男生那么需要表现,她们没有那种压力,因此她们反倒是比较好的学生。学院希望招收更多女生。学费是每个月三十卢比,相当于一英镑二十便士,这甚至在印度也不是一大笔钱。
那天下午,就在教室旁边的狭小空间里,我们谈起他的背景。就体格和声调、容貌和仪态而言,他是一位温和、文静的男人。在加尔各答的任何人群之中,他都不会显得突出。从表面上很难看出他曾经是个革命分子,曾经在大约二十年前(他目前四十五岁)到乡下跟农民住在一起,宣扬革命理念,并遵照党的指示呼吁将某些人——阶级敌人——消灭。
他母亲出身于富裕人家。她的父亲做过政府高官,是印度教育委员会的成员。在那之前,迪潘赞说,他是“一名小科学家”。他曾经设计出一种早期测量放射性粒子的仪器,并以此知名。
我说:“我不懂你为什么说他只是小人物。”
迪潘赞以一向平稳的口气说:“加尔各答多的是小科学家。这个城市有萨哈③、玻色④、博斯⑤和雷伊⑥等科学家。前三位是皇家学会的院士。直到最近加尔各答才变得落后。甚至在六十年代,加尔各答总督学院所拥有的物理学教授是当时全世界任何其他地方都无法相比的。因此,你该明白我为什么只能把我外祖父看作小科学家。”
在南部,两三个时代以来,科学已经从婆罗门的抽象知识传统中发展了出来。在孟加拉,在英国人建造的加尔各答这个城市里,科学随着西方新学而来,由于殖民地之间的竞争以及印度人的表现欲,科学成就因而产生。
迪潘赞的父方家族属于孟加拉乡绅。在这次旅途之中,我才在印度听到了这个字眼。我一直以为“乡绅”(gentry)是英国专用词汇,指的是植根于一块祖传土地之上并守护着那块土地的人。在孟加拉,这字眼确实是英国人自十九世纪早期以来的用语。迪潘赞说:“英国人把乡绅变成了世袭身份。从他们的观点来看,他们创造了一个世袭的纳税农民阶级。”
迪潘赞的父方家族居住于法利德普尔地区。一九四七年,该地区成为了东巴基斯坦的一部分。法利德普尔的乡绅大多是高级种姓的印度教徒。他们把土地租出去,耕作的佃农是穆斯林及属于表列种姓的印度教徒。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七年孟加拉发生印度教徒与穆斯林的互相屠杀期间,法利德普尔的印度教徒被迫逃难:不仅是高级种姓的地主,也包括其他种姓的佃农。不过早在那次逃离法利德普尔之前,迪潘赞父亲家族就已经家道中落。他们的祖产已经一分再分,因此迪潘赞祖父(及其家眷)所继承到的只是大祖宅里的一个房间。
这位祖父在二十岁的时候进入政府服务,任职于孟加拉国总会计师办公室。他从大家庭制度中得到了一些帮助。他的儿子——迪潘赞的父亲——住进了一位加尔各答亲戚所有的公寓里。迪潘赞就是在这间公寓里出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