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遇(第2/3页)

姐姐常夜里流泪,对此他特别关心,也特别喜欢她这样。如今这样一位姐姐不在了。在墓地的时候,可笑的话语,几铲新土,复活了他对往事的记忆。身体沉重,虚弱,笨拙,都到了很严重的程度,这使得他要么跪下去站不起来,要么在电车上下不来(我觉得那位宅心仁厚的售票员不得不俯身伸手扶他下车——乘客中有一位也扶了他)。从墓地回来时,困倦,孤独,肥胖,羞愧,和人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过时的谦恭,缝缝补补的内衣,褪了色的裤子,还有那一身不干净、讨人嫌、穿戴寒酸的肥肉。尽管如此,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来源不明的快乐,想来不好意思,但这种快感在他漫长而艰辛的一生中不止一次地突然袭来。他非常平静地坐着,两手平摊(手指很少有舒展开来的时候)歇在手杖的弯头上,两条宽阔的大腿分开,肚子的底部鼓圆了,露在解开纽扣的外套外面,安放在长凳边上。头顶上,蜜蜂在开花的椴树上忙碌。密实的树叶间飘来一阵甜丝丝的暗香,底下树荫里,沿着人行道,躺着些酸橙树的残花,活像压扁了的马粪。一根红色的湿水管穿过小公园中心的整个草坪,稍远一点,清亮的水从管中喷涌而出,水雾里出现了幽灵般的虹彩。山楂林和一个小农舍风格的公厕之间,一条浅灰色的街道隐约可见。街边一根贴满海报的广告石柱像个胖小丑矗立着,一辆又一辆电车驶过,发出咔嚓声和哀鸣声。

这个小小的街心公园,这些玫瑰,这个花房——他看了上千次了,见过它们并不复杂的所有变化。但不论何时,当我和他经历着这样的幸福瞬间,它们自始至终都闪烁着生机与活力,参与到人的命运之中。一个男子拿着当地的俄文报纸在同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这深蓝色的长凳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谁来坐都热情接纳。要我描述这个男子不容易,再说,也没有必要描述,因为自画像很少是成功的,也因为他的眼神一直显得很紧张——眼神如镜,反映出心灵中了催眠之咒。为什么我断定坐在我旁边的那个男子名字就叫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呢?因为这个姓和父名的组合看起来像是一张扶手椅,宽厚温柔。他的大脸盘上露着惬意,双手搭在手杖上,舒适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只有眼珠在眼镜片后面来回移动,扫过一片向一个方向移动的云朵,又移向一辆朝另一个方向奔驰的卡车,或者扫过一只在沙石地上喂养雏鸟的母麻雀,又移向一辆磕磕绊绊前行的木制小汽车——小汽车后面拴着一根绳子,一个孩子拉着它,拉着拉着就忘了,它侧翻过来,但还继续前进。D教授的讣告在报纸上占了一块突出的位置,这就是我为什么给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安排了这次葬礼行程,也匆匆给他那天的上午尽可能安排了典型的忧郁背景。虽然报纸上说对葬礼的日期会有专门交代,但我再说一遍,我是在匆忙中安排的。我确实希望他真的去了墓地,因为他就是你在国外俄罗斯葬礼仪式上能见到的典型代表,虽然站在一边,但正是因为他来了,这才加强了葬礼的传统性质。他的整个脸刮得干干净净,神色温柔,透出的某种气质让我想起一位莫斯科社会政治活动家安娜·阿克萨科夫女士——她是我的一位远方亲戚,我从童年就认识她,所以几乎是不经意地,但又好像早已了解了压抑不住的细节,我把她当成他的姐姐。这一切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发生了,因为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创造一个像他这样的人物,用在我已经奋斗了两年多的一部小说的一章之中。即使这个我第一次看见时正从电车上下来,现在就坐在我旁边的胖老先生也许根本不是俄罗斯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让我如此满意!他的容量如此之大!说来奇怪,我百感交集,我正在用我炽热的创作快感感染着那个陌生人,那种快感足以让艺术家全身皮肤战栗。我希望,不管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年岁多大,多么贫困,胃中还有肿瘤,他总可以分享给我带来快乐的强大力量。我的快乐虽不合法,但有他分享,也算得以弥补。如此一来,我的快乐就不再是独一无二的感觉,不再是比较少见的疯狂种类,不再是跨过我整个心灵的巨大日虹。它至少让两个人得以感受,变成他们谈话的主题,从而让日常生活取得存在的权利,否则我那粗野的、原始的、沉闷的快乐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据。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我坚持用这个名字)摘下他的黑色软呢帽,好像不是为了让头脑清醒,而是表示他完全赞同我的想法。他缓缓摸着头顶。椴树叶影婆娑,掠过他那只大手上的青筋,又落在他的满头灰发上。还是这么缓缓地,他朝我转过头来,瞅瞅我手里的流亡者报纸,又瞅瞅我装模作样读报的脸,神情凝重地移开目光,重新戴上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