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烟

悬在暮色里的街灯亮起来了,实际上是一齐亮起来的,这时通往拜仁广场的路上那些没有亮灯的屋子里,每样物品都受到门外光线的影响而发生轻微的变化。变化反映蕾丝窗帘上,外面的光线一照,窗帘的花纹图案就映了出来。他懒懒地躺了三个钟头了(一个四肢瘦长、胸部平坦的年轻人,夹鼻眼镜在若明若暗的夜色里闪着微光),只是吃晚饭时有过一点短短的间歇,那也是在仁慈的沉默中度过的:父亲与姐姐又吵了一场,这会儿都在桌边看书。这种不知何时结束的压抑感他非常熟悉,如今已经麻木了,所以他躺在床上,目光穿过睫毛望去,每一条线、每一道边,或者每一道边的影子,都变成了海平面或是一片狭长遥远的土地。他的眼睛一旦习惯了这种变形规律,变形就自动发生(就像小石子连续不断地从巫师的背后变出来一样,毫无用处)。现在,在这间屋子的宇宙里,某一处就形成了一幅梦幻图景,一个遥远的幻象,框架透明,孑然独立,非常诱人:比如说,那是一片水域,一个黑色的岬角,长着一株南洋杉,小小的一点轮廓。

隔壁的客厅里有时传来模糊简短的说话声。那时候俄国流亡者在柏林租的中产阶级公寓里,客厅是比较宽敞的中央地带。他的房间和客厅之间隔有滑门,透过滑门的波纹亚光玻璃,一盏落地灯在那头闪着黄光。往下一点,可以看见一把椅子模糊的黑靠背,仿佛从深水里浮现出来一般。椅子之所以放在这个位置,是为了防止房门经过多次推拉后门扇错开缝。客厅里(也许在客厅最远一头的长沙发上)坐着姐姐和她的男朋友,有几次神秘的短暂停顿,最后变成了轻轻的咳嗽或者关心体贴的笑声,估计两人是在接吻。大街上传来其他声音:小汽车的声音自远处连绵传来,在十字路口又加上了喇叭声;反之亦然,喇叭声先传进来,紧接着是轰隆隆声,门扇抖动声也及时地加入其中。

水母在水中游动,每动一下便发出点点微光。他心中所想,正如水母游动一般。那种流动感变成了某种超凡的视觉。他平躺在沙发床上,觉得阴影浮动,把他带到了路边,同时,他好像在护送远处的步行之人,想象着现在人行道的路面正好在他眼底(自己的视觉简直就像狗一样敏锐)。指向天空的秃树枝还有点颜色,要不然就是商店的橱窗一个接一个:理发店的人体模型,对解剖学发展的贡献简直要超过红桃皇后了;一幅框架展览头像,配着紫色石楠花茎,肯定是《塞纳河畔的无名少女》,在德国非常流行,和许多兴登堡总统的肖像挂在一起。接下来是一个灯罩商店,所有的灯泡都亮着,人们不禁要问,这么多灯里面,哪一盏是商店自己日常用的灯呢?

猛然间他想到,他在黑暗中像木乃伊一样躺着,这是很别扭的——姐姐也许以为他不在家里,或以为他在偷听。但是要动一下实在不容易,因为他的存在形式已经失去了所有特定的标志,以及固定的界限。比如,房子另一边的小巷也许是他的手臂;东方的星星闪着寒意,一朵细长稀薄的云拖过天空,这可能就是他的脊背。他房间里是一道道暗影,客厅门上的玻璃变成了夜间金波闪闪的海,这两样东西都不能给他提供可靠的方法来测量或划分他自己。他找到的可靠方法仅仅是他有感觉的舌尖灵敏地一动,在嘴里突然一卷(好像半醒半睡间来了精神,要看看是否一切都好),通过触觉开始为一点点柔软的陌生东西而担心。那是一点熟牛肉,牢牢地塞在牙齿里,这时他才意识到,那个可见的、触摸得到的牙洞,十九年来已经改变了。如今舌头要将牙洞里的东西舔出来才舒服,留下一个大洞等着以后重新填满。

这时门那头公然不知羞耻地静了下来,于是他不好动得太厉害,但又想找一个好使的尖头小工具来帮一下那个孤独的瞎眼工人。他伸伸腰,抬起头,打开靠近沙发的灯,这样他的身体形状就完全显露了。他看着自己(夹鼻眼镜,稀疏的小黑胡子,粗糙的前额皮肤),心生厌恶。每次从疲倦的迷雾中醒来一看自己的身子,就会产生这种感觉。这预示着什么?那种压迫、戏弄他灵魂的力量到底是什么样子?那种在我身体内不断增长的东西,它究竟源于哪里?想从前我的日子基本上天天一样——大学,公共图书馆——可是后来,受父亲的差遣,我长途跋涉,去了奥西波夫家。在那儿,空地边上有个客栈,潮湿的顶棚,烟囱里冒出的烟贴上屋顶,又缓缓爬下来。湿气凝重,滞烟伴着湿气昏昏欲睡,不肯升起,不愿脱离它心爱的沉迷状态。就在这时候,那种冲动出现了,就在这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