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人(第3/5页)

依常理,灵魂永生的信仰是禁止不了的。不过这里头有个可怕的问题,据我所知,这个问题还不曾有人提出过(格拉夫边喝啤酒边沉思):灵魂要通往来世,会不会受到无端变故的阻碍,如同一个人要生在这个世界上,会遭遇各种不幸一般?难道人活着时就不能想想办法,采取一些心理的甚至物理的措施,帮助灵魂成功地通往来世?具体有哪些方法?人应该有何预见,有何储备,有何规避?可不可以把宗教(格拉夫争论道,他还游荡在昏暗下来的酒吧里,酒吧里已空无一人,椅子也在打哈欠,被放在桌子上睡着了)——把宗教,用神圣的图画盖住生活之墙的宗教——看作有助于创造有利环境的东西?(同样的道理,根据某些内科医生的说法,专门给一些胖脸蛋的好看婴儿拍些照片,用来装饰怀孕妇女的卧室,此法对其子宫中的胎儿大有益处。)但话说回来,即使采取了必要的措施,也知道了X先生(喝这样或那样的牛奶,听这样或那样的音乐——也就是说喝啥听啥都可以)为什么安全地通向了来世,而Y先生(他的营养略有不同)为什么卡住没过去,死在这个世界上了——难道就不存在别的险情,正好发生在通往来世的那个关键时刻?这种险情不知为何就挡住通往来世的道路,从而毁了一切。请注意,就是动物或普通人,大限一到,也会悄然离去:不要打搅,不要妨碍我完成我困难而又危险的任务,就让我平静地向不朽的灵魂过渡吧。

所有这些想法已经让格拉夫颇感压抑,但还有更差劲、更可怕的想法,那就是压根就没有“来世”这回事,人生固有一死,就像巨大浴缸里的肥皂泡,在如雨喷洒的水龙头下方飞舞,最终破灭一样。格拉夫坐在市郊一家咖啡馆的露台上看着雨水管的喷头——雨下得很猛,秋天来了,他已经到了那个预言式的年龄,又过去四个月了,现在死亡将随时来袭——柏林附近的松林泥炭地阴沉昏暗,去那里是极其冒险的。不过,格拉夫心想,要是压根没有来世,那么与独立灵魂这种想法相关的一应事情也就随之消失了,也就不会有什么不祥之兆或警示之兆了。万事大吉,让我们变成唯物论者,所以说我这种遗传良好的健康之人也许能再活半个世纪之久呢,那么何必在意神经过敏的幻觉呢——它们只是我社会地位暂时不稳的结果,人之所以不朽,是因为他的社会地位不朽——资产阶级的伟大地位(格拉夫继续想,脑中此刻高声响起令人不快的激励之词),我们又伟大又强大的阶级一定会征服无产阶级这只九头蛇怪,我们这些奴隶主、粮商,还有他们的忠诚诗人,肯定会登上我们这个阶级的高台(请更激昂些),我们所有人,所有国家的资产阶级,所有大地上的资产阶级……各民族的资产阶级,起来,我们的石油狂人(或者黄金狂人?)kollektiv(3) ,打倒平民的胡乱创造——现在,只要有“团结”意思的动词副词都可以入诗为韵,然后再来两句重复诗行:起来,各国各地的资产阶级!我们神圣的资本万岁!节拍延长(只要有“各国”字样的都延长),我们的资产阶级国际歌!这样的结果有趣吗?好玩吗?

冬天来了。格拉夫从邻居那儿借了五十马克,买了东西吃了个饱,因为他不打算给命运留下丝毫漏洞。那位古怪的邻居初来乍到,住了五楼两间最好的屋子,竟然自觉自愿(自觉自愿!)地给了他钱财资助。他叫伊万·伊万诺维奇·恩格尔——一个矮胖的好好先生,一头灰发,看起来很像大家心目中的作曲家或者国际象棋大师。但实际上,他代表着某个外国机构(非常外国,也许来自远东,或者来自天外)。有时在楼道里偶然相遇,他总是亲切地笑笑,有点怯生。可怜的格拉夫把这份好意解释为他的邻居是个没有文化教养的商人,与文学无缘,也没去过别的人类精神的度假山庄,一见他格拉夫伊茨基这个梦想家,便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这份敬意挺受用,也挺吓人的。不管怎么说,格拉夫自己的烦心事太多,顾不上关注他的邻居。但他倒是有意无意地一直在利用这位老先生天使般的善心——比如,夜里没有烟抽,熬不住的时候,他就会敲恩格尔先生的门,讨根烟抽。但他并没有真正和他拉近关系,老实说,还从未请他进屋里一叙。(只有一次例外,那晚灯坏了,房东太太正好选了那晚出去看电影,这位邻居便带着一个崭崭新的灯泡过来,小心翼翼地给安上了。)

圣诞节,几位文学界的朋友邀请格拉夫参加一个yolka(圣诞树)晚会,晚会上听了各种谈话,他怀着沉重的心情自忖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这些花花绿绿的小装饰了。又有一次,在宁静的二月子夜时分,他注目苍穹良久,突然觉得人类的意识如沉沉负重,压得他难以承受。人类的意识是不祥的、荒唐的奢侈品:一阵痛苦的痉挛,抽得他大口喘气,繁星点点的天空如怪物一般摇摆起来。格拉夫拉上窗帘,一只手放在胸口,另一只手敲响了伊万·恩格尔的房门。恩格尔带着亲切的微笑和一点点德国口音,递给他一些缬草药剂。顺便说一下,格拉夫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恩格尔站在他的卧室中间,往一只杯子里滴那种镇静剂——毫无疑问,这是他自配自喝的。只见他右手拿着杯子,左手高高举起,握着暗红色的瓶子,默默地移动嘴唇,数着数:十二,十三,十四,然后突然加快,好似踮着脚尖飞跑一般,数到十五,十六,十七,然后又慢了下来,数到了二十。他身穿一件淡黄色的睡袍,一副夹鼻眼镜横跨在他专心致志的鼻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