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人

一个过于为自己的灵魂忙活的人会身不由己地面对一种平凡、忧伤却又奇怪的现象:也就是说,他亲眼看见一桩无关紧要的往事突然死亡。这桩往事如同住在简陋偏远的救济院里,一直平平静静、不为人知地存在着。如今由于偶然的机会,它闪烁了一下,还在动弹,发出反光——不过片刻之间,就在你的眼皮底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跷起它可怜的脚趾;还来不及承受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就进入了现实的刺眼强光。从此之后,你一无所有,只剩影子而已。往事的缩影,如今,唉,完全没有了当初令人信服的魅力。格拉夫伊茨基,一个脾气温和且惧怕死亡的人,记得童年时做的一个梦,梦中蕴含着一个简短的预言。不过他很久以前就不再觉得自己和童年的记忆有什么有机的联系了,最初每次想起时,那记忆就虚弱地赶来,接着就死了——现在他所记得的梦只是记忆中的记忆罢了。那个梦最初在什么时候呢?确切日子是不知道了。格拉夫伊茨基一边回答,一边推开沾有酸奶残滓的小玻璃罐,一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什么时候呢?使劲想想——大约是什么时候?很久以前吧。大概是在十岁到十五岁之间:那段时间他经常想着死亡问题——尤其是在夜里。

这就是现在的他——三十二岁,小个头,但肩膀宽阔,耳朵薄而突出,半是演员,半是文学家,还是流亡报纸的时政诗歌写手,有一个并不十分有趣的笔名(会引起不愉快的联想,曾有一位不朽的漫画家笔名叫卡朗·达什(1) )。这就是现在的他。脸上戴着一副角质架深色眼镜,镜片里闪着邮件地址辨认人一般锐利的目光。左脸颊上有一个长着软毛的肉瘤。头快要谢顶了,几束暗褐色的头发直直地梳向脑后,其间能隐隐看出他淡粉色的头皮。

他刚刚在想什么呢?他被禁锢的思想不停挖掘的回忆是什么呢?是当年做过的一个梦。那个梦给了他一个警示。当年那个预言直到现在都没有阻碍他的生活,不过到了目前,它却不可阻挡地奔向终点,开始奏起持续不断、越来越响的轰鸣之声。

“你必须控制自己。”格拉夫伊茨基歇斯底里地吟诵道。他清了清嗓子,向紧闭的窗子走去。

坚持,坚持,再坚持。那个数字——三十三——正是那个梦的主题——让他魂牵梦萦,它弯曲的爪子像蝙蝠的利爪,深深地抓住他的灵魂,缠在他意识深处,无法挣脱。按照传说,耶稣活到三十三岁(格拉夫沉思着,站在十字形窗框旁边一动不动),也许梦中确实有个声音对他说过“你会死于基督死去的年龄”——还在一个屏幕上向他展示两根荆棘编成的数字三十三。

他打开窗子。屋外比屋里亮,不过街灯倒是已经亮起来了。平滑的黑云遮蔽了天空,只是在西边,赭石色的房顶间露出一道缝隙,箍着一圈柔和的亮光。再往远处,街上停着一辆小车,车灯如燃烧的眼睛,射出的光如同两道橘黄色的长牙,刺在灰白似水的沥青路面上。一个金发屠夫站在自己的肉店门口,望着天空发呆。

格拉夫的思绪如流水越过河中一块又一块石头,这时跳过了肉铺老板,移向摆在案台上的动物尸体,然后又移向某个对屠夫讲话的人。只听他说别的地方(太平间?医学院?)有人把尸体亲切地叫小猴子,或小猴崽。“他在拐弯处等你呢,你的小猴崽。”“别担心,小猴子不会让你失望。”

“让我把各种可能性梳理一番,”格拉夫暗笑道,从他住的五楼斜眼往下看见一处栅栏的黑铁尖,“第一号(最恼人的):我梦见房子受到攻击,要么起火了,我一跃下床,心想(我们是睡成了傻瓜)我住的楼层和街道平行,那我就一头扑出窗外吧——结果掉进了万丈深渊。第二种可能性:不同的噩梦,梦中我吞下了自己的舌头——早知这事要发生的——一块肥乎乎的东西,在我嘴里倒翻一个跟头,憋得我喘不过气来。第三种情况:我随便走走,好像走过几条吵闹的街道——哈,那不是普希金吗,正在想象怎么个死法:

死在决斗中,死在流浪中,或死在波涛中,

或死在附近的山谷里……

如此等等。不过注意了——他一开始就说“死在决斗中”,这就意味着他有预感。迷信也许是戴着假面的智慧。我怎么做才能停止这样的想法呢?我在孤独中又能做什么呢?”

他来自普斯科夫,有一个小小的演出公司,一九二四年在里加结婚。当年演出的台词是什么?——该他上场之前,他摘下眼镜,给他死气沉沉的小脸上涂上油彩,这时有人看见的话,就会发现他长着一双灰蒙蒙的蓝眼睛。他妻子是一个高大强壮的女人,一头乌黑的短发,肤色发亮,但肥胖的后颈上长满了粉刺。她父亲是个家具商。婚后不久,格拉夫就发现妻子愚蠢粗俗,还是罗圈腿,每说两个俄语词,就要夹杂上十来个德语词。他明白他们早晚会分手,但他隐隐觉得她实在可怜,分手的决定就一拖再拖,直到一九二六年,她和拉奇普莱西斯大街上的一个熟食店老板一起背叛了他,他才下定决心离开,从里加搬到了柏林,在柏林的一家电影制片厂谈好了一份工作(该厂很快就倒闭了)。他穷困潦倒,孤苦伶仃,生活没有规律,每天泡在一家便宜的酒吧里,埋头写他的时政诗。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日子过得毫无意义——空虚无聊,也就是三流的俄国流亡人士过的生活。可是大家都知道,人的意识并不取决于这样或那样的生活方式。不论在相对轻松的日子里,还是在开始啼饥号寒的日子里,格拉夫伊茨基都过得还算快乐——至少在厄运到来那一年之前都算过得快乐。他可以称得上一个“忙人”,这给了他一种非常好的感觉,因为他忙活的事就是他自己的灵魂——既然是这样的情形,那就没有闲与忙的问题。我们在讨论生活的透气孔,一次被忘却的心跳,怜悯,突然想起的往事——那阵芳香是什么?它让我想起了什么?为什么就没人注意到,即使在最无聊的街道上,每一座房子也都不太一样?世界是如此丰富多样,房屋那么多,家具那么多,各样物品那么多,看起来毫无用处的装饰品也那么多——对,毫无用处,却充满无私的、一心奉献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