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的领域

瀑布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沉,直到最后完全消失。我们继续前行,穿过了一座至今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我们走着,一直走着,已经走了好长时间了——走在前面的是我和格雷格森,跟在后面的是我们的八个当地搬运工,一个紧跟着一个。最后一个是库克,每走一步都要发牢骚,提抗议。我知道格雷格森是在当地一位猎手的建议下聘用了他。库克坚持认为他已经为走出棕拉基做好了充分准备,在这一带,大家都是花半年时间酿造当地独特的酒,又用另外半年来喝这种酒的。不过这个库克是何许人也,仍然不清楚(也许是个逃亡水手?)——要么就是我走得太久了,已经开始忘事了。

格雷格森大步走在我身旁。他长得瘦长健壮,露着两只瘦骨嶙峋的膝盖。他扛着一副长柄的绿色捕蝶网,就像扛着一面大旗似的。那些搬运工都是当地的巴多尼亚人,身材高大,棕色的皮肤光滑闪亮,头发如鬃毛一般密实,两眼之间还有阿拉伯式的深蓝色图饰。这几个人我们也是在棕拉基雇到的,他们走起路来步履稳健。库克掉了队,落在他们后面。他大腹便便,一头红发,耷拉着下嘴唇,双手插在衣袋里,没扛任何东西。我隐约记得此次探险刚开始时他话还挺多,爱说点半文不白的笑话。从待人接物看,他身上既有傲气,也有奴性,活脱脱一个莎士比亚笔下的小丑。不过他的劲头没多久就蔫了下来,变得沉闷了,该他干的事情也不好好干。该他干的事情里有一项是当翻译,因为格雷格森听巴多尼亚当地方言的能力仍然很差。

天气热,令人有懒洋洋、软绵绵的感觉。瓦利埃根开花,发出扑鼻的香气。这种花颜色和珍珠母贝一样,团团簇簇如肥皂泡般,形成一座拱桥,搭在我们沿路走去的干河床上。枝繁叶茂的大树上缠着黑叶藤,形成一个通道,零零星星透进一丝丝雾蒙蒙的亮光。上方草木茂盛,密密实实连成一大片。花团悬垂,奇怪地纠结缠绕,黑压压看不清楚,里面灰毛猴子又打又闹。一只彗星模样的鸟一闪而过,宛如放了一道信号烟火,发出又细又尖的叫声。我不断告诉自己,由于长途跋涉,天气炎热,色彩多得晃眼,林中声音嘈杂,我的头才会昏昏沉沉。其实我心下明白,我这是生病了。我猜想这病是当地的热病。但我下决心不让格雷格森得知我的病情,所以就装出一副高高兴兴甚至欢天喜地的样子,结果招来灭顶之灾。

“这是我的错,”格雷格森说,“我压根就不该让他参与进来。”

我现在和格雷格森单独在一起。库克和八个土著人撇下了我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带走了帐篷、橡皮船、日用品和采集到的标本。我们两个只顾自个儿在密林中忙碌,追捕迷人的昆虫。我想我们曾尽力去追赶那几个逃亡者——现在记不清楚了,但反正是没有追上。我们只好做出选择,要么返回棕拉基,要么按计划继续我们的行程,穿越至今一无所知的地域,朝谷拉诺山脉前进。一无所知的地域得胜了,我们继续往前走。我已经全身发抖,吃了奎宁药,耳朵也听不见了。我仍然采集一些不知名的植物,格雷格森虽然完全明白我们的危险处境,但还是继续捕捉蝴蝶和双翅类昆虫,热情丝毫不减。

还未走出半英里,库克突然赶上了我们。他的衬衣撕破了——明显是他自己故意撕破的——直喘粗气。格雷格森二话不说就拔出左轮手枪准备结果这个恶棍,但库克跪倒在格雷格森脚下,双臂抱头,开始发誓说是那些土著人强行带走他,还想把他吃了(他这是撒谎,巴多尼亚人不是食人族)。那些人本来生性蠢笨,又胆小怕事,我怀疑他稍加蛊惑,就轻而易举地劝得他们放弃了这前途未卜的旅程,只是他没料到他跟不上土著人有力的步伐,掉了队,赶又绝对赶不上,便回来找我们。因为他,我们丢失了采集到的珍贵标本。理应打死他。但格雷格森收起枪,我们继续前行,库克喘着气,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树木渐渐变得稀疏了。我胡思乱想,苦恼不堪。有些树干长得好怪,上面盘着粗壮的肉色巨蛇,引得我定睛观看。突然间,我觉得我看见了两树之间有一座半开的衣橱,如在两指之间一般,衣橱的镜子闪着昏暗的光。但随后凝神细看,却发现原来只是一株合欢灌木闪着微光,让人看花了眼(这种灌木是一种带卷须的植物,结着大浆果,这种浆果有点像圆鼓鼓的李子)。走了一会儿后,树木整个分开了,天空宛如一面坚固的蓝墙立在我们面前。我们站在一面陡坡的顶部,下方是一大片茫茫沼泽,微光闪闪,水汽蒸腾。再远处便是淡紫色的山峦剪影,影影绰绰,但轮廓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