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41页)

说着,塞特姆布里尼开始用意大利语朗诵起来,用舌尖细细玩味着那美丽的音韵,一边还摇头晃脑,还不时闭上眼睛,全不顾他的两位同伴一个字都听不懂。看来他只是为了欣赏自己的记忆力和朗诵本领,并在听者前炫示一番。终于,他又说道:

“可你们不懂,听不出诗里的悲痛。先生们,你们完全可以体会到,驼背诗人列奥帕尔迪缺少的首先是女性的爱。这说明了他为什么无力抗拒自己心灵的枯萎。荣誉和德行的光辉在他慢慢变得黯淡了,大自然使他觉得暴戾——它确实也暴戾,又愚蠢又暴戾,我完全同意他的想法——他甚至绝望了——说来很可怕——对科学和进步绝望了!这儿,工程师,您才看到了真正的悲剧!才有了‘人的感情进退维谷的窘境’——不是在那个女人身上——我不屑回忆她的名字……别说什么疾病会使人更富有灵性,看在上帝分上,别这么做!一个没有躯体的灵魂正如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都同样不算人,都同样可怕;而且,前一种情况只是少有的例外,后一种情况却比比皆是。通常,都是身体恣肆放纵,狂妄僭越,攫取了全部生命。一个生了病在休养了的人,就只是躯体而已。这违反人性,贬低人格——在多数情况下,他充其量不过是行尸走肉……”

“滑稽,”约阿希姆突然冒出一句,同时弯下腰,望着走在塞特姆布里尼另一侧的表弟,“最近,你可是也说过一些非常相似的话哩。”

“是吗?”汉斯·卡斯托普应道,“嗯,很可能,我脑子里也可能产生过类似想法。”

塞特姆布里尼默默无语地走了几步,然后说:

“那更好,先生们。那更好,要真是这样的话。我也远没有给二位上什么哲学课的意思——这不是我的任务。如果咱们工程师自己已经发表过与我一致的看法,那只是证实了我斗胆的猜测,即他是位喜欢思考的人,只不过按照有天才的青年的方式,对一切可能的观点都想作一番尝试罢了。有天赋的青年才不是一张白纸哩。在他们的纸上,倒像是用悦目的墨水写上了一切,既有对的也有错的;教育者的任务,是对的坚决发扬,错的呢,就通过切实有力的影响予以永远消除。二位去采购东西了吗?”他换成轻松的语气问……

“不,没什么,”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就是说……”

“只给表弟买了两条毛毯。”约阿希姆漫不经心地应道。

“静卧用的……天冷得要命……我却得跟着躺几个礼拜。”汉斯·卡斯托普苦笑着,眼睛盯住地上。

“啊,毛毯,静卧,”塞特姆布里尼说,“是,是,是。对,对,对。事实上:乐于尝试!”他又用意大利腔调说了一遍,随后就与表兄弟告别。这时候,瘸腿看门人已经在招呼他们,他们已经走进疗养院。到了门厅,塞特姆布里尼自称要在中饭前读读报纸,便独自转进谈话室。看来,第二次静卧他是想开小差了。

“上帝保佑!”到了电梯里,汉斯·卡斯托普对约阿希姆说,“真是个教育家——他新近自己也说过,他有这方面的天才。对他可得好好留神,别多说一句话,否则就要听他慢慢给你上课。不过嘛,他讲的道理也值得一听,每个从他嘴里蹦出来的字都那么圆润,那么有味儿——听着他的话,我总会想起新鲜的小面包。”

约阿希姆笑起来。

“这你最好别对他讲。我相信他准会失望的,如果他知道了你在听他教诲时竟想到小面包。”

“你这么认为?是的,完全没把握。我总有个印象,他并非完全为了教训人;也许教训人还是次要的,主要还是为了说话本身,为了让它们一字一句从他嘴里蹦出来,滚出来……像富于弹性的橡胶球……只要有人留心听他讲,他就心满意足了。啤酒桶马格努斯说那些关于‘美好性格’的话诚然有些蠢,可塞特姆布里尼也应该明白,文学存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不打算问,免得自我暴露。我实际上懂得也不多,而且在此之前还从来没见过一位文学家。不过,文学要说不为了创造美好的性格,那也显然是为了创造美丽的语言,这是我与塞特姆布里尼打交道的印象。他使用的是怎样一些词汇哟!他说‘德行’时全然不带一点做作——我请你注意!我一辈子还从没用过这个词儿,即使在学校里,当书里写着‘勇敢’让人解释的时候,我们也总回答‘勇敢’。我必须说,我听见他说出‘德行’二字,心里便为之一震。可随后,当他那么咒骂寒冷,咒骂贝伦斯,咒骂流口水的马格努斯,总之,咒骂所有一切时,又使我变得有些神经质。他是个持不同政见者,我马上就明白了。对现存的一切,他都攻击;这总有点狂妄,我禁不住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