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41页)

这会儿自然是第二次早餐以后,因为在其他时间按日程安排完全没有下山的可能。天下起雨来了。路上的积雪已变成飞溅的泥浆。在回院的途中塞特姆布里尼赶上了他们。只见他撑着把雨伞,却仍然光着头,同样急急地往回走。他脸色发黄,心绪显然很凄楚。他以纯净的语调和讲究的措辞,抱怨这寒冷和潮湿令他吃够了苦头。至少把暖气开起来也好嘛!可那些混账的当权者,雪一停就让关上了——真是条愚蠢的规定,完全没有一点道理!当汉斯·卡斯托普提出异议,说室内温度低点大概符合疗养的原则——是的,免得把病人都养娇了,塞特姆布里尼却狠狠地挖苦他。哎,确实哩,疗养原则。神圣不可侵犯的疗养原则!汉斯·卡斯托普先生谈到它们时的语气完全正确,那就是诚惶诚恐,虔诚谦卑。只有一点引人注意——虽说是在绝对使人愉快的意义上引人注意,那就是他们中能享受绝对优待的,正好是与当权者的经济利益完全一致者——反之,对那种并非完全如此的疗养客,人家总习惯于眼睁眼闭,漠不关心……表兄弟俩听得笑了;塞特姆布里尼却从他所渴望获得的温暖,一下子将话题扯到了自己已故去的父亲身上。其间,自然也并非没有联系。

“我的先父,”他拉长声调动情地讲,“他是位高雅的人——身体与心灵一样敏感!冬天里他多爱自己那小而温暖的书斋啊,他打心眼儿里爱它,总让它的室温保持在雷氏二十度;为此把一只小暖炉烧得红红的。在阴冷潮湿的日子里,或者碰上刮刺骨的北风,你从住宅的走廊踏进他那房间,一股暖气便迎面扑来。你立刻像披上一件轻软的大衣,眼里也盈满了快活的泪水。小房中拥挤着书籍和手稿,其中不乏极为珍贵的善本真迹。他穿着蓝色法兰绒睡衣,置身于这些精神财宝之间。他站在窄窄的书写台前,潜心于文学创作——他身材小巧玲珑,比我矮一个头,请二位想象一下!可两鬓的灰白色头发却如此浓密,鼻子却那么长,那么精致……一位了不起的小说家,先生们!那个时代最杰出的几位之一,很少有人像他那么谙熟我们的语言,堪称绝无仅有的意大利语文体大师,合乎薄伽丘理想的文学家……学者们打老远来和他交谈,有的来自哈帕浪达[1],有的来自克拉科夫。他们硬是来到我们居住的地方,为了向他表示敬意;他呢,也彬彬有礼地接待人家。他还是一位卓越的诗人,闲暇时刻,他也用托斯卡纳方言写短篇小说,文字漂亮极了——一位使用惯用语成语的大师。”塞特姆布里尼让他家乡的语音在舌尖上慢慢融化,脑袋摇来晃去,感到极大的满足。“他的花园是按照维吉尔的式样建起来的,”他继续说,“他讲的话语动听而有教益。可是温暖,他那小小的书斋里必须温暖,不然他就会颤抖,就会气得流泪,为了人家竟让他挨冻。现在你倒想想,工程师,还有你,少尉,我——他的儿子,眼下却得在这该死的野蛮地方受怎样的罪。身体在盛夏季节冻得发抖,心灵不断被屈辱所折磨!啊,太残忍了!我们周围都是些什么东西!愚蠢的魔鬼奴仆,那个宫廷顾问的手下。克洛可夫斯基,”塞特姆布里尼真个咬牙切齿,“克洛可夫斯基,这无耻的‘忏悔神父’,他恨我,就因为我珍惜自己的人格,不愿拿自己去供他干那虚伪的勾当……还有我那席上……我被迫同席一块儿进餐的都是些什么人哟!右手边是哈勒来的啤酒桶——名叫马格努斯,他蓄着一溜干草捆儿似的胡子。‘别拿文学来烦我!’他竟然说。‘它能给我什么?美好的性格!我拿美好的性格干得了啥?我是个讲实际的人,美好的性格在生活中几乎不会出现。’瞧,这就是他想象中的文学!美好的性格……哦,圣母玛利亚!他的老婆坐在他对面,渐渐地就发起愣来,口水流出来也不知道。真是个肮脏得要命的……”

约阿希姆与汉斯·卡斯托普没有交换意见,两人对塞特姆布里尼的演讲的看法却完全一致:太繁琐啰唆了,虽然听起来也挺有趣儿,是的,措辞如此大胆、尖刻,给人留下了生动的印象。汉斯·卡斯托普对他说的“干草捆儿”,还有“美好的性格”,特别是对他那无可奈何的滑稽口气,都报以好心的一笑。随后,他也说:

“上帝,是的,在这种地方人的确有点儿杂。你不能自己选择同桌进餐的人——真要那样,也不堪设想。在我席上就有这么位女士……施托尔太太——我想你是认识她的。真是粗鄙得要命,我必须说。有时候,当她噼里啪啦说开来,我简直不知道眼睛该朝哪儿放。可她却叫苦连天,说她温度高了,周身无力,看样子病情不轻哩。这就太怪了——既有病又愚蠢,我可不知道我表达得准确不,但我总感觉非常稀罕:一个人既很愚蠢,同时又生着病;这两样碰在一起,大概是世界上最恼人的事情吧。你简直不知道,你该以怎样的表情去对待她的话;因为对一个病人你愿意肃然起敬,不是吗,生病差不多是件庄严的事,如果允许我这样讲的话。然而,一当掺和进了愚蠢,竟讲出什么‘Fomulus’[2],什么‘宇宙机构’等等莫名其妙的话来,就让人哭笑不得,就让人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其可悲的程度简直没法说。我是讲两者不协调,不和谐,人们不习惯于把它们联想在一起。在人们的想象中,一个蠢人必定是健壮的,平常的;疾病必定将人变得敏感、聪明和特别。人们通常都这样想,不是吗?我说了许多,自己也不完全有把握,”他最后讲,“只是话已经谈到这儿,所以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