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41页)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

约阿希姆也有些尴尬。塞特姆布里尼扬起眉头,一声没吭,做出很有礼貌地等着他把话讲完的样子。事实上,他是希望看见汉斯·卡斯托普完全没了辙,好将话茬接过去:

“了不起,工程师,您竟表现出了哲学天才,这我完全没看出来!按照您的高论,您想必也不怎么健康,因为您给人的印象显然是不无智慧。但是,请容我告诉您,对您的推断鄙人不敢苟同。我反对它,是的,真正充满敌意地反对。如您看见的,在思想方面我确实有些偏激,宁肯让人骂我古板,也绝不肯放过该批判的观点不予批判,就像您刚才所阐述的……”

“可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

“请——原谅……我知道您打算讲什么。您想说,您对自己的话并不多么认真,您刚才发表的看法并非不折不扣是您自己的观点,您只是从许多现存的观点中随手取来一种,试着讲一讲,并不负什么责任。对您这个年纪倒也是实情;您这样的青年还缺少男子汉的坚定,还乐于尝试各式各样的观点。乐于尝试,”他说,他把“试”这个音念得像意大利方言一样柔和,“一句名言。我感到惊讶的只是您的尝试方向单一。我怀疑会事出偶然,倒担心存在某种正要形成固定性格的倾向,要是不加防范的话。所以,我觉得有义务纠正您。您说,生病加上愚蠢是世界上最恼人的事。这我可以同意。我也宁可看见一位有头脑的病人,而不愿看见一个患肺痨的傻瓜。但我不满意您将生病加愚蠢差不多看成是一种风格的错误,一种自然口味的混乱。或者如您喜欢说的,一种使人的感情进退维谷的状态。如果您把生病看成某种高尚的事情和——您怎么讲来着——对了,庄严的事情,那么,它跟愚蠢加在一起绝对不和谐。这同样是您自己用的词儿。无论怎样,不!疾病绝对不是高尚的,绝对不是庄严的——那么看本身就是一种病态,或者会造成病态。也许,我能激起您对这种看法产生厌恶的最有把握的办法,就是告诉您它是衰老而丑陋的。它产生自遭受迷信践踏的古代;那时候,人类的意识被扭曲了,被剥夺了尊严。它产生自充满恐怖的时代;那时候,和谐与幸福被怀疑、遭诅咒,残疾病弱反成了进入天国的通行证。然而,理性与启蒙驱散了笼罩在人类心灵上的阴影——但是还不彻底,今天它们还相互进行着斗争。这斗争就意味着工作,先生,尘世的工作,为了尘世、为了荣誉和人类的利益而进行工作。每天都在这样的斗争中得到新的锻炼,人就会获得彻底解放,沿着进步与文明之路,向着越来越光明、温柔、纯洁的未来前进。”

见鬼!汉斯·卡斯托普又惊讶,又难为情,心里想,好一首咏叹调!我怎么会招惹出它来呢?在我耳里它显得枯燥乏味。他老是工作工作地想说明什么?尽管不是地方,他却一个劲儿地扯什么工作。最后,汉斯·卡斯托普讲:

“太妙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您的高论值得一听。谁也不可能……根本不可能讲得更生动形象,我想。”

“倒退倾向,”塞特姆布里尼又讲起来,与此同时,他举高雨伞,放一个路人过去,“倒退回那些黑暗、痛苦时代的观点的倾向,请相信我,工程师,就是一种疾病——一种已经研究得很充分的疾病。科学已为它取了各式各样的名称,有美学的和心理学的名称,有政治学的名称——还有与事情风马牛不相及的教科书的名称,您完全可以把它们忘记。只不过在精神生活中一切都有联系,都互为因果,只要你给魔鬼一个小拇指,他就会把你整只手乃至整个人都拽进去……再者,健康的原则永远只能表现出纯粹健康的品格,不管以什么作为开端——所以请您记住,疾病远远不是什么高贵的东西,不是什么太庄严的东西,说它难于与愚蠢联系在一起,反倒意味着对人的贬低——是的,一种造成人痛苦、损坏人意识的贬低。作为单个的肉体现象,疾病还可以调养和护理,可精神上予以尊重就错了——请记住!——大错而特错了!您说的那个女人——我不打算回忆她的名字,噢,谢谢,施托尔太太——一句话,这个可笑的女人,据我看,不是她的情况使人的感情,如您所说,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生病而又愚蠢——上帝保佑,本来很可悲;不过事情也简单,只要怀着同情,耸耸肩膀就得啦。真正的窘境,先生,真正的悲剧,只是在自然残忍地破坏了人格的和谐时——或者事先已使其成为不可能时——才出现。那时候,自然常常把一个高尚的乐于生活的心灵,与一个不适于生存的躯体结合在一起。您知道列奥帕尔迪吗,工程师,或者您,少尉?他是我们意大利一位不幸的诗人,一个体弱多病的驼子。他那原本伟大的心灵不断地为身体的病痛所累,不断遭受屈辱、讥讽和压抑,唱出来的怨歌真是令人心碎。请听这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