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26页)

一队疗养客,有男的有女的,朝他迎面走来。适才,他还看见他们走在半山腰的平路上,这会儿已经冲着他噔噔噔往下跑,又是说又是笑。一共是六七个人,有几个年轻得很,有几个已经上了点岁数。卡斯托普歪着脑袋打量他们,心里却想到约阿希姆。他们都没戴帽子,皮肤黝黑黝黑的。女士们穿着色彩鲜艳的毛衣,先生们多半既未穿外套,也未带手杖,就像一些在自己家门口随便溜达的人。因为他们是下山,根本一点不吃力,只需要稳住两条腿,不让它们跑起来和打趔趄就行,是的,只是让身子往下坠,所以步履显得轻飘飘的,因而表情和整个神态也显得轻松愉快,令卡斯托普也巴不得参加到他们中去。

眼下他们到了卡斯托普身边,他能看清他们的脸了。他们并非全都脸色黝黑,有两位女士就白得显眼:一位瘦得像根棍儿,面孔呈象牙色;另一位又矮又胖,脸孔长着难看的色斑。他们全都盯着他瞧,带着同样的放肆的微笑。一个穿绿毛衣的瘦高女孩儿,发式做得很糟糕,一双半睁不闭的眼睛看上去挺愚蠢,在与卡斯托普擦身而过时胳膊肘差点儿碰着他,嘴里反倒嘘了一声口哨……真叫疯了!她是在嘘他,可嘴唇并未撮起,而是闭得很紧。但嘘声确实出自于她,当她愚蠢地用她那双半睁不闭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的当口——那是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嘘声,粗粝,尖锐,却空虚而拖长,到结尾音调还沉了下去,使他想起年市上那些橡皮小猪挤出的声音;它们像充满着怨愤似的排放出吹进它们肚子里去的气息。可同样的声音怎么会从女孩的胸脯内迸出来,却实在不可理解。随后,她追赶着她那一伙走远了。

汉斯·卡斯托普呆呆立着,目光凝视远方。接着他猛地转过身去,至少明白了那讨厌的嘘声是在开他的玩笑,是预先商量好了来愚弄他,因为从那伙远去的人的肩膀可以看出,他们在笑。其中有个厚嘴唇的矮胖男孩,他两手插在裤袋中,上衣很不像样地耸了上去,竟然不加掩饰地扭回头来冲着他笑……约阿希姆赶上来了。他与那伙人打招呼,按他惯有的骑士风度差不多是退到了一边,立正向人家行鞠躬礼;随后,他目光温和地走到表弟跟前。

“你干吗脸色这么难看?”他问卡斯托普。

“她嘘我,”卡斯托普回答,“在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她从肚子里发出嘘声,这点你愿给我解释吗?”

“哈哈,”约阿希姆把手一甩,笑道,“不是从肚子里,异想天开。她叫克勒费特,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她是用她的气胸发出嘘声。”

“用什么?”卡斯托普问,他激动异常,但又不知道原因何在,他哭笑不得,接着道,“你可不能要求我懂你们的黑话。”

“继续散步吧!”约阿希姆说,“我可以一边走一边给你解释。你那么站着像生了根似的!这是一种外科治疗法,你可以想象,一种手术,在这上边经常施行的手术。贝伦斯是这方面的行家……举例说,一边肺坏得很厉害,你明白,另一边肺却健康或比较健康,在这种情况下,就让有病的肺停止工作一段时间,以便得到调养……也就是说,病人将在这儿,这儿边上的什么部位开一刀——我说不出准确的位置,贝伦斯却清清楚楚。然后,把气,氧气,你知道,打进他身体里去,就这样使坏肺叶停止工作。气当然保持不久,差不多每半个月得换一次——病人就像被充气一样,你必定这么想。如果这么做一年或者更长时间,一切不出问题,坏肺就会通过休息得到痊愈。自然情况不总如此,有时甚至还是件冒险的事。不过据说这气胸疗法已取得许多漂亮成果。你刚才看见的那些人,他们全都有气胸。他们中有伊尔蒂丝太太——脸上长着色斑的那位,有莱薇小姐,那个瘦瘦的姑娘,你可以回忆得起——她曾经卧床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成群结队,是因为气胸这玩意儿自然地把人们联系了起来;他们自称‘半边肺协会’,并以此驰名全院。不过,协会的骄傲却是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因为她能用气胸发出嘘声——这是她的特殊天赋,绝非人人都会。至于她究竟是怎么弄的,我无法告诉你,连她自己也讲不清楚。只不过是她在快步走以后,就能从身体里发出嘘嘘的响声;她自然就用这现象来吓唬人,特别是吓唬新来的病员。而且我相信,她这么干会消耗氧气,因为她每八天就得充一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