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26页)

第一次早餐并不严格要求病员一齐来享用。

卡斯托普原本有些担心会见到种种可怕景象,结果却失望了。餐厅里气氛非常愉快,你简直没有在一个充满痛苦的地方的感觉。皮肤黝黑的青年男女哼着歌子走进来,和餐厅的女孩们拉着话,胃口绝佳地吃着喝着。也有一些中年人,一些夫妇,以及一个讲俄语的带着几个孩子的家庭,还有一些半大少年。女士们几乎全部穿着用羊毛或丝织成的紧身上衣,所谓Sweater[1],白色的或者彩色的,烟囱领,两侧有口袋,站着交谈时把两手插在袋中,那模样很是潇洒。在有些桌子,大伙儿正在传看照片,毫无疑问是新拍摄并自行冲印的;另一桌在交换邮票。大家谈论着天气,还有睡得怎么样,早晨起来口内测定的体温多高等等,多数人都快快活活的——多半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由于眼前无可担忧,而且又这么多人待在一起。自然也有那么几位手撑脑袋坐在桌边,望着面前发呆。不过大伙儿都不去理睬他们,让他们发呆就是了。

突然,汉斯·卡斯托普身子猛地抽搐一下,像是受到了激怒和侮辱。原来是一扇门给乓的一声关上了,正是左前方直通大厅的那扇门——有谁随手放开了它,或者甚至是出去以后有意用力一摔,那声音是卡斯托普宁死也不愿忍受的,从来就痛恨的。这恨也许产生自他的教育,也许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特异反应。总之,他讨厌这么摔门,谁要以这样的罪过扰乱他的听觉,他就恨不得揍谁。加之这门的上部装着一小块一小块的玻璃,那响声就更加震耳:那是一种哗啦哗啦的噪音。见鬼,汉斯·卡斯托普愤怒地想,竟有如此该死的混账!由于那会儿正好是女裁缝在对他说话,他无暇弄清楚坏蛋是谁。然而,在他金黄色的眉宇间已添上了皱纹,在回答女裁缝的话时,脸也扭歪了,表情显得挺尴尬。

约阿希姆问,医生们是否来巡视过了。是的,第一次已经来过,有人回答——差不多正好是在表兄弟进来的那一眨眼工夫,他们出了餐厅。既然这样,约阿希姆说,他们就不用等了。要介绍,这一整天还有的是机会。谁知在门口他们竟和快步走进来的贝伦斯宫廷顾问险些撞了个满怀,他背后还跟着克洛可夫斯基大夫。

“哎哟哟,小心点儿,先生们!”贝伦斯说,“闹不好你我脚上的鸡眼都可能遭殃。”他说话带着很重的下萨克森口音,好像总包着一大口东西在咀嚼,“哦,是您,”他冲着约阿希姆双脚立正地向他介绍的卡斯托普说,“喏,非常高兴!”他向年轻人伸出手来。这是一只大如铁铲的巨手,他骨骼突露,比克洛可夫斯基高出三个脑袋,头发已经全白,脖子前凸,一双充血的蓝色大眼睛鼓鼓的,眼里泪水汪汪,鼻子撅得很厉害,八字胡修剪得很短,斜着往上翘起,那是他的上嘴唇老往一边抽动的结果。约阿希姆对他的脸颊发过的议论证明完全属实,它们的确发青;这样,在他那外科医生的白大褂映衬下,他的脑袋更显得色彩斑斓。他的大褂儿束着腰带,长得盖过了膝头,下边仅露出带条纹的裤子和一双穿着系黄色鞋带的旧皮靴的大脚。克洛可夫斯基也穿着工作服,只不过他的大褂儿是黑色的,质地为一种黑色的有光呢料,衬衫样式,袖口装了松紧带,也同样衬托出他面色的苍白。他的举止完全符合助手的身份,压根儿没参加众人的寒暄,只是那张绷紧了的嘴,使你看出他对自己作为下属的地位感觉奇异。

“表兄弟?”贝伦斯问,同时用手在两个年轻人之间来回指点着,用充血的蓝眼睛从脚到头地打量……“喏,难道他也想入伍当兵?”他问约阿希姆,脑袋同时朝卡斯托普一歪……“哎,上帝保佑——什么话?我可是一眼就看出,”——这时他直接对卡斯托普说道,“您是个普通老百姓的样子,过的是舒适生活——一点儿也没有这位军官身上的那种勇武气。您能成为一个比他更好的病人,我敢担保。我一眼便能断定谁能不能成为合格的病人,因为这也需要天才,干什么都需要天才;这儿这位阿喀琉斯[2]手下的勇士一点儿没有这种天才。出操训练也许有,这我不清楚;可生病一点儿没有。他老吵着要走,您不肯相信吧?老是想走,老是来催我,折磨我,迫不及待地要去山下受那份罪。真叫性急得过了头!半年这么点点时间都不肯给我们。再说,山上咱们这儿不是挺美吗——您自己说说,齐姆逊,咱们这儿是不是挺美!喏,您的表弟会给我们更多的面子,会好好乐一乐。而且女人也有的是——顶顶漂亮的女人哪。至少从外边看有几位美得像画儿上似的。不过您得给自己添几分血色,听我说,否则在女士们那儿身体会亏损的!生活的金树纵使可以常青[3],脸色发青却不完全对。当然是严重贫血。”他说,同时径直走到汉斯·卡斯托普面前,用食指和中指一下翻开了他的眼皮,“当然严重贫血,我说对了。您知道吗?您做得一点儿不笨,您离开了汉堡一段时间。汉堡这座城市很值得我们好好感谢,它气候那么湿乎乎的,不断给我们送来一批批可亲的客人。不过,如果允许我借此机会向您提个建议,不一定算数——完完全全免费,您知道——您待在山上的期间,最好您表兄干什么您也干什么。处在您的地位,最聪明的办法就是过一段像患了轻度肺炎一样的生活,增加点蛋白质。在我们这儿蛋白质的新陈代谢确乎不寻常……虽然消耗的总热量提高了,体内蛋白质却有增无减……喏,您睡得挺好吧,齐姆逊?不错,是不是?好,现在开始散步了!不过别超过半个钟头!回来就去含那水银柱雪茄!结果都得好好登记,齐姆逊!公事公办!一丝不苟!礼拜六我要查曲线的变化。您表弟也得一块儿量。量体温啥时候都不会有害处。再见,先生们!祝你们玩得开心!再见……再见……”说完他就在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尾随下往餐厅里走,两条胳膊摇摇摆摆,掌心完全向后,同时不住地向左右两边问睡得是否“挺好”,而回答都不是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