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8/9页)

这样我们又回到了先前的一些提法,即我们曾推测说,时代对于个人生活的影响一直扩展到了他的生理机能。汉斯·卡斯托普怎能不尊敬工作呢?要是那样可就悖乎自然了。一切情况都使工作在他眼里无条件地值得尊敬,而且从根本上讲,除了工作,就没有什么再值得尊敬的东西了。工作就是原则,人都将经受或者经受不了它的考验,这就是时代的绝对意志;时代反正都得对自己作出回答。也就是说,汉斯·卡斯托普对工作的尊敬带有宗教信仰的性质,并且不容怀疑,这他自己清楚。至于他爱不爱工作,却是另一个问题;他无法爱工作,虽然他很尊重它;不爱的原因很简单,工作使他受不了。繁重的工作令他神经紧张,使他很快精疲力竭。他坦白承认,他本来就更加喜欢自由自在、轻轻松松地打发光阴,不希望背着辛劳的沉重铅块;他更加喜欢那舒舒坦坦的时日,不愿它被咬紧牙关去克服的重重障碍割裂得支离破碎。汉斯·卡斯托普这种对工作的矛盾态度,还需要作仔细的分析。设若在心灵深处,在那个他自己也不甚了解的地方,他对作为绝对价值和自己会回报自己的原则的工作深信不疑,并且能从这种信念中获得安宁,那么,是不是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就是无论他的身体或是精神——首先是精神,通过精神也影响身体——都会更高兴、更持久地愿意工作呢?如此一来又提出了他是否平平庸庸或者超乎于平庸的问题;对这个问题,我们不想作三言两语的回答。因为,我们并不自视为汉斯·卡斯托普的赞美者,而愿意留下猜测的余地:在他的生活中,对于他无忧无虑地享用玛利亚·曼齐尼雪茄的乐趣来说,工作干脆就成了某种妨碍。

他没有被召去服兵役。他打心眼儿里对当兵反感,有办法免除掉兵役。也可能是在闲谈中,从老参议迪纳倍尔口里,常来哈维尔施德胡德路走动的医官埃伯尔丁博士听说了,年轻的卡斯托普很担心应征入伍会妨碍他刚刚在外地开始的学业吧。

卡斯托普的脑瓜工作起来原本慢条斯理,加上到了外地仍旧保持着平心静气地进早餐、喝黑啤酒的习惯,现在却开始塞进了解析几何、微积分、机械学、投影原理以及图解静力学等等;他还得计算负载和未负载的排水量、稳度、纵倾的转移以及定倾中心,有时也觉得不是滋味儿。他绘的技术图纸,那些肋线、吃水线和纵视图等等,虽既不像他画的那艘行驶在大海上的“汉莎”号一般美,可是每当需要用视觉支撑想象,需要涂阴影,需要用欢快的原材料色调表示横断面时,汉斯·卡斯托普比他的大多数同学都要能干灵活。

假期里,卡斯托普回家来总是穿得干干净净,齐齐楚楚,带着贵族气的似醒非醒的年轻的脸上还留着两撇金黄色的小胡子,一看就是在发迹的途中;城里那些主持公务同时对许多家庭和个人的情况了如指掌的先生们——在一座实行自治的城市共和国里,大多数人都有此癖好,还有他的同乡们,都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心中暗暗问自己,这位年轻的卡斯托普有朝一日会在城里扮演什么角色呢?他有可资凭借的传统,姓氏古老而优越,将来有那么一天,几乎可以肯定,他这个人本身就将成为一种政治因素,不可等闲视之。将来他要么进市议会,要么进市政委员会,参加制订法律;他将担任荣誉职务,分担当局的重担;他将跻身行政部门,也许负责财政或者市政建设;他的声音将受到倾听,得到重视。人们可能感到好奇,他,年轻的卡斯托普,有朝一日会加入哪个党呢?外表常常会骗人;可他原本就完全像民主党人心目中不该像的那个样子,而且,他与他祖父的相像之处也一目了然。也许他会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一块绊脚石,一个保守分子?这很可能——但相反的情况也同样可能。因为他到底是位工程师,是位正在崛起的造船家,是个与世界航运和科技打交道的人。这样,汉斯·卡斯托普就可能投奔激进党,成为一个莽撞汉,成为一个古代建筑和自然美景的粗鄙的破坏者,像犹太佬一般肆无忌惮,像美国佬一般目无尊长,不肯谨慎地创造符合自然的生活条件,而急于轻率地与珍贵的传统决裂,把国家推入冒险的实验之中——这些也可以想象。他的血统是否会使他相信,你们这些经常接受市政厅两边门岗敬礼的智者看一切问题确实高人一筹,或者他已注定了要支持市议会中的反对派?使他的乡亲们感到好奇的这样一些问题,在他那金黄以致于微显淡红的眉毛底下的蓝眼睛里找不到答案;也许他自己也压根儿不知如何回答,汉斯·卡斯托普还是一张未曾书写的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