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大洋彼岸(第2/15页)

只是关于她的父母,特别是关于她的母亲,我们从来没有谈过,除了一个礼拜日的早上。那时我和我的小朋友们正在玩“强盗与士兵”游戏。在我家院落一旁,花园后边,从我祖父那时起就有一整排空置不用的厂房,那里还有很多黑暗的地下室、小房间和重叠向上的顶楼。在游戏中,我也是一个强盗,其余的强盗都已经钻进迷宫藏了起来,只有我一个人还站着犹豫不定。我想起了燕妮,通常她总跟我们一起玩,而且翻铁门爬屋顶她也不次于最野蛮的强盗,可是今天,约瑟芬姑妈却强制她留在屋里写作文了。我知道,她就坐在里边那间窗户朝花园开的小房间里。当时,我一边听着士兵的首领在院外的大门口对他的部下大谈战术,一边小心翼翼地沿着花园围墙走近那所房子,隐蔽在茉莉花丛下,往屋里看。

我看见她正一只胳膊肘拄在桌子上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作文本,但她的思想好像并不在功课上。她一只手插在黑黑的鬈发里,另一只手却在桌面上把那支可怜的鹅毛笔捣得稀烂。紧挨着她的文具,放着我们十分熟悉的约瑟芬姑妈的银制针盒,再远一些就是我的那块吸力相当强的磁铁。她无聊至极,朝那边瞟了一眼,突然从她那双黑眸子里射出一道放肆的光,仿佛她的小脑袋瓜里已经生出了利用针盒和磁铁这两样东西的主意。这时,怔怔出神的怠惰一下子变成了专心致志的工作。她把约瑟芬姑妈银制针盒里的那些宝贝东西都倒在了桌子上,然后拿起那块磁铁,细心地摩擦每一根针。她瞪着那双黑亮的眼睛,像一个美丽的小妖精似的坐在那里,她好像已经预先体会到了那位老处女惊愕的愤怒。因为当这位姑妈过后从盒里取她那些地道的英国针时,会莫名其妙地拉出吸在一起的一大团。燕妮越来越起劲地干她那幸灾乐祸的好事时,小脸上总是露出忍也忍不住的笑,就连她那一口细小的牙齿也从红红的嘴唇里闪出雪白的光。

我轻轻地敲了敲窗。这时院落里已经响起士兵出动的号角声。燕妮吃惊地跳起来。当她认出是自己的朋友时,朝我点了点头,迅速把那些纠缠在一起的东西装进约瑟芬姑妈的针盒。然后,她把乌黑的头发掠到耳后,踮着脚走到我站立的窗前。

“燕妮,”我小声说,“我们在玩‘强盗与士兵’!”

她格外小心地推开窗,说:“谁扮强盗,阿尔弗雷德?”

“你和我。别的人都已经藏起来了。”

“等一会儿!”说完,她就悄悄地溜回去,把通往起居室的那扇门的门闩推上。

“再见了,约瑟芬姑妈!”她又急匆匆来到窗前,轻轻一跳就站到了屋子外面。

那是一个美丽的春日,花园和庭院里艳阳高照。那些老梨树的枝条伸展在厂房的屋顶,树上开满白色的花,花间处处露出黄绿色的嫩叶,但在下边的小丛林里树叶刚刚稀疏地冒出芽来。燕妮的白裙子很可能让我们暴露。于是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拉着她穿过灌木丛,紧挨着花园的围墙走。我们听到士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前面厂房的一个通道里,就穿过一道园门,进了离得最远的那座附属建筑。我的鸽舍就建在这座建筑最上边的顶楼里。站到半明半暗的楼梯上,我们才松了一口气——我们顺利地逃脱了。我们沿着楼梯往上走,上了第二层顶楼,又上了第三层;燕妮在前,我几乎跟不上她。不过,使我感到高兴的是——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那双灵活的小脚,几乎无声地迈着安稳的步子,在我面前像飞似的走上那一级级梯阶。我们登上最高一层顶楼以后,就十分小心地把吊门放了下去,还把一根很长的粗圆木滚过去压在吊门上——天晓得是谁为了什么把这根圆木放在了这冷僻的阁楼上。霎时,我们听见了旁边鸽舍里的那些鸽子飞出飞进扑打翅膀的声音。后来,我们俩就一起坐在圆木上,燕妮默默地用手托着她的小脑袋,卷曲的头发垂在她的脸上。

“燕妮,你八成是累了吧?”我问。

她把我的手抓起来放在她胸口上,说:“你瞧,心跳得多厉害!”

我无意中看了一眼她那攥着我手的细长白皙的小手指。不知怎的我觉得与我常见到的有些不同。想了一想,我突然看清了不同之处。她指甲根的那些小小的半月形,不像我们这些人似的更亮,而是微蓝,比指甲其余部分更暗。当时我还没有在书里读到:这是美洲国家那些往往很漂亮的下层人的特征——哪怕在他们的血管里仅有一滴黑奴的血,也会留下这样的印记。当时我感到十分诧异,所以一直怔怔地望着她的指甲。

她终于注意到了我,她问我:“你为什么老盯着我的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