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第一个月(续)

我刚进监狱的时候还有一些钱。但我身上带得不多,生怕被偷走。我把一些卢布藏在圣经的封皮里面以备不测。圣经是可以带进监狱里的,这本圣经和封皮里的卢布都是那个遭受了几十年流放痛苦的,习惯把其他“不幸的人”看作是自己兄弟的人,在托博尔斯克送给我的。

在西伯利亚,总是有些人会施与那些“不幸的人”兄弟般的关怀和同情,将那些人视同己出。这种同情完全是无私、圣洁的。他们把这当作是自己的生活目的。我不禁想在这里简单描述我和一个人相遇的情景。我们监狱所在的城市里住着一位寡妇,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当然,我们没有一个人和她有直接的关系。她把帮助我们这些流放者看成是她的生活目的,主要是照顾我们这些囚犯。她家庭里或是她周遭亲近的人们之中,是否有人犯了同样的罪而遭受过痛苦,对此我们一无所知。但是她感到能为我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就仿佛是她格外的幸福。她很贫穷,所以她当然不可能为我们做太多事。但是,我们在监狱里,能感觉到监狱外有一位忠实的朋友。除此之外,她会经常给我们捎来一些外界的新闻,这正是我们需要的。我出狱后,在前往另一个城市之前,到她家里拜访过,和她当面认识。她住在郊外的一个亲戚家里。她不老,但也不年轻了,长得不算好看,也不至于难看,甚至无从知道她是否聪明,有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只是在她的一举一动中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极其善良的女人,她有着强烈的热忱,要为我们做些好事,使我们在监狱中的生活更舒服些。这一切都蕴含在她安静美丽的眼神里。我和另一个狱中同伴在她家里待了整整一晚。她注视着我们的眼睛,我们笑的时候她跟着笑,无论我们说什么,她总是很快附和。她用她的方式来招待我们。拿出自己的茶、点心和糖果。如果她有一千卢布,她似乎会特别高兴,因为她更可以满足我们的需要,更加能帮助我们仍在监狱里的同伴们。临别时,她送给我们每人一个烟盒作为纪念。这些烟盒是她自己用硬纸板粘起来的(天知道是如何粘在一起的),上面还糊上了色纸,就是小学数学课本的封面,(也许她真的把数学课本的封面拆下来糊的)。为了美观,烟盒两侧还粘上金边,也许是她特意跑到商店买的。“你们抽烟,也许用得上。”她这么说着,就好像不好意思地在我们面前道歉一样。她送给我这样的礼物……有人说(我听过也读到过),那是对邻居最高尚的爱,但同时,也表达了她最大的私心。那是什么私心呢?我无法理解。

我刚进监狱的时候,虽然没有很多钱,但是就在那第一个小时里,那些囚犯就骗了我一次,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第五次时,还装着一派天真地来向我借钱。我当时也不知怎么莫名其妙地,对他们并不那么放在心上。但我承认,坦率地说,我很恼火。我看到那些人,故意伪装天真的狡猾,竟然把我当作一个大傻瓜、大笨蛋,藉此取笑我,只是因为我在第五次还是把钱借给他们。他们一定认为我屈服于他们的欺骗技巧,相反地,如果我拒绝他们、驱逐他们,我敢肯定他们会更加尊重我。虽然我很生气,但还是不能拒绝他们。

我很生气,因为最初这几天里我认真仔细地思索,我在狱中应抱什么样的态度,或者不如说,我该怎么对付他们这些人。我感觉得到,也理解整个环境之于我来说是崭新的,我处在完全的黑暗当中,而要在黑暗中生活这么多年是不可能的。应该做好准备。当然,首先我必须非常坦率地依照我内心的直觉和良知。但我意识到,这个决定在理论上或许是可行的,只不过未来将会有许多最意想不到的突发状况。因此,这些微小的烦恼都是在狱中的监禁所造成的——我先前提过,和我交涉的人主要是阿基姆·阿基米奇,尽管他们的确对我有所照顾,但是一种可怕的痛苦越来越强烈地折磨着我。

“死屋”,我一边对自己说着,一边在黄昏时分的门廊里,观察着我们的牢房,看着放工回来的犯人,他们无所事事地在院子里到处游荡,从厨房到牢房、从牢房到厨房。我观察他们的面孔和动作,试图猜测他们是谁?他们有着什么样的性格?

他们徘徊在我面前,有的紧锁眉头,有的非常快乐,这两类人是最常见的,是监狱囚犯的性格特征。有的出言诅咒,有的只是独自一人散步,仿佛陷入沉思,轻轻地、慢慢地走着,有的一脸疲倦、精神萎靡,另一些人则傲慢、优越地睥睨其他人,他们歪戴着帽子,肩上披着羊皮大衣,带着大胆狡猾的眼神和无礼的讪笑。这里竟然也有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