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第一个月

我来到监狱三天以后,才有人叫我去上工。上工的第一天令我非常难忘,虽然这一天内我并没有发现什么非比寻常的事情,但至少已经包括了我作为一名囚犯所会遇到的,与外头的生活相异的经验。而且,这也是我对监狱最初的印象之一。我依然贪婪地观察这里的一切。我的心情非常难受,煎熬地度过了最初的三天。每一分钟里我都重复地对自己说:“这就是我人生流浪旅程中的一个终点了——我在监狱里了!”

我又对自己说:“这是我多年来旅行的一个码头,这是我的一个角落,落到这里来是难以置信、非常痛苦的……但是谁知道呢?也许,很多年后,当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我甚至还会感到怀念呢!……”我这样说,就好似在刺激自己的伤口,想感受到它的疼痛。仿佛对一个充满着痛苦和不幸的头脑,有时重新检视伤口也是一种真正的乐趣。离开这个地方最终会遗憾!这个想法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令我感到很恐怖。我那时就已预感人可以在这种环境下安住下去,这是多么怪异的想法啊?但那个时刻尚未到来,现在我身边所有的人对我都是怀着敌意……虽然也许他们不全是如此,但我此刻的感觉似乎是如此的。我的新同伴们用那种野蛮的好奇目光凝视着我,他们对待突然出现在他们之间这个新来的贵族那种日益增强的严厉态度,有时几乎达到了仇恨的地步——这一切都在折磨着我,我自己都希望能尽快地去做工,只是为了快点弄清楚,我所有这些痛苦和不幸会达到什么样的程度,以便开始像这里所有的人一样地生活,尽快走上和大家一样的生活轨道。

当然,我那时并没有注意到,也没有从我鼻子底下的那种普遍的敌对情绪中,厘清来自他人向我表示的同情。然而在这三天里,我见到的一些和蔼可亲、性格温和的人,使我强烈地受到鼓舞。阿基姆·阿基米奇待我比对其他人都更亲切、友好。很快地,我也从那些忧郁和仇恨的人群中,注意到了几张善良温和的脸庞。“到处有坏人,但是即使在最坏的人当中,也会有些好的,”我急着这样安慰自己,“谁知道呢?这些人,也许并不比监狱外的那些自由人坏到哪里去。”我这样想着,但马上又对这样的想法摇头。可是,我的上帝!如果我当时就知道这种想法有多真实就好了!

例如,有一名囚犯叫苏士洛夫。虽然在我被监禁期间,他一直在我周遭艰苦地做着苦工,但是很久以后我才真正认识他。我现在一想到罪犯不比其他人更坏的时候,就会立即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他。他就像是我的一个“仆人”。他和我的另一个“仆人”约瑟夫,都是阿基姆·阿基米奇从第一天起就推荐给我的。假如我吃不惯官方的伙食,又有钱支付自己的伙食的话,每个月付三十戈比,他就会每天为我做一道特殊的菜。约瑟夫是囚犯们自己提名选择的。是我们两间厨房里的四个厨师之一。然而,他们接受或不接受这样的选择,完全由他们自己决定,即使你今天接受了,明天也可以马上辞去。厨师的工作非常好,不需要外出做苦工,他们的工作就是烤面包和煮菜汤。没有人称呼他们厨师,而是把他们叫作“女厨”。但是,这种称呼丝毫没有蔑视的意思,而是认为他们很可爱,特别是因为被选进厨房的人都很诚实聪明,因此,对这种可爱的玩笑,我们的厨师也并没有感受到是种侮辱。

约瑟夫一连几年几乎都被选上,但有时在他心情忧郁,或正好要想干私运酒勾当的时候,他也会拒绝。尽管他是犯了走私罪入狱的,他却是一个难得诚实和谦逊的人。这就是我先前已经提过的走私犯,一个高大、强壮的小伙子,但他生性怯懦,尤其害怕鞭笞。他性情安静温和,从来没有和人争吵过。尽管他怯懦,但却嗜好走私,抑制不住贩酒的热情。他和其他厨师一样贩酒,但肯定没有格辛那样的规模,他没有承担太大风险的勇气。约瑟夫和我始终相处得很好。另备伙食,自己买肉吃,并不需要很多的钱。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一个月只要花上一个卢布就够了,面包不算在内,那是监狱里供应的。菜汤也是监狱供应的。有时候我感到很饿,虽然我厌恶那菜汤的味道,但还是得喝,我还是得填饱我的肚子。慢慢地,那种厌恶感也就随着时间消失了。我平时总要买一块牛肉,一天半公斤。冬季,我们这里的牛肉非常便宜,半公斤只需两个戈比。

负责监督牢房秩序的残疾士兵总是自愿、好心地每天到市场上为囚犯购物。他们不收取任何费用,除了有时送给他们一些小小的礼物。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自己心态的平和。否则如果他们拒绝的话,他们在监狱里就没有安生的日子。因此,他们为囚犯走私烟草、茶砖、牛肉、面包等等除了酒以外的一切物品。没有人请他们买酒回来,虽然有时也会请他们喝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