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最初印象(第4/7页)

“啊,现在一切都已完了,等着吧!有时彼得可以一路冲到莫斯科去,现在彼得只能去搓麻绳了。”

他们的快乐是建筑在我们的痛苦之上,我们尽量不让痛苦之情流露出来,特别是我们第一次动手工作。我们没有足够的权力,而且,我们也不能帮助他们什么。要取得普通老百姓(尤其是这些人)的信任,想得到他们的爱是很困难的,没有什么事比这更难了。

整座监狱里只有少数几位贵族。首先,是五个波兰贵族。我会进一步详细谈到他们。囚犯们不喜欢波兰贵族甚于流亡的俄罗斯贵族。波兰人(我说的只是政治犯)对待他们很拘谨,不知道出自什么原因,礼貌得令人感到不舒服,但几乎不和他们说话,毫不掩饰对他们的厌恶。囚犯们也理解这一点,所以也用同样的态度回应他们。

我在监狱里不得不花费了近两年的时间,才获得一些囚犯的善意对待。但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终于喜欢我,认为我是一个“好”人。

俄国贵族除了我以外,还有四个。甚至在到达监狱之前,我就听说其中的一个人是个卑鄙下流的家伙,极其腐败,还充当了密探和线人。因此从第一天起,我就拒绝与他有任何来往。第二个是个弑父者,我已经在这个记事中讲过了。第三个叫阿基姆·阿基米奇,我很少见过像阿基姆·阿基米奇这样的怪人。他的形象始终清晰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中。他又高又瘦,缺乏主见,无知得可怕,喜欢争论,讲究细节,像一个德国人一样。囚犯们都笑他,但他们怕和他打交道,全因他那吹毛求疵、苛刻、胡闹的性格。他一进监狱,就用他们熟悉的语言大骂起来,甚至打他们。非常惊人的是,只要哪里有不公正的事情存在,不管是否和他有关,他都会立即介入。他极其天真。比如说,他有时和囚犯吵架,骂他们是小偷,但又认真地劝说他们不要再犯。他曾在高加索任中尉。我初到的第一天就和他成了朋友,他很快地就把自己的事情都告诉我。他最初是高加索步兵团里的一个军校学生,熬了一段时间后晋升为准陆军中尉,被派往山区的一个要塞担任指挥官。邻近部落的一个酋长放火烧了他的城堡,夜袭他的要塞,但没有成功。阿基姆·阿基米奇很狡猾,装作不知道是谁袭击了要塞,把责任全部推给那些在山区游荡的暴民身上。一个月后,阿基姆·阿基米奇邀请酋长作为朋友前来参观要塞。酋长骑马来到要塞,丝毫没有起疑。阿基姆·阿基米奇集合了队伍,当众宣布酋长谋反的罪行,他断定酋长引燃堡垒是可耻的,接着宣读了非常详细的说明,解释作为一个部落酋长的职责。最后,在长篇演说结束后枪毙了他,并立即将细节呈报上司。为了这件事他竟然遭到审判,并且被判处死刑,但之后又减轻了判决,把他流放到西伯利亚,在监狱里服十二年的二等徒刑。他充分意识到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并告诉我他自己承认这件事做得不合法。在行刑队枪毙酋长前他就知道了,酋长作为文职官员应该送交民事法庭审判,而不是在军事法庭里受审。但是,尽管如此,尽管他知道这一点,他似乎一点也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罪。

“愿上帝保佑!毕竟,他烧了我的要塞。我该怎么办?我要向他鞠躬表示感谢吗?”当我表示反对他当时的做法时,他这样对我说。

但是,尽管囚犯们嘲笑阿基姆·阿基米奇是个小疯子,他们仍然尊重他的聪明和技能。

没有一门手艺是阿基姆·阿基米奇不懂的。他是一名木匠、鞋匠、补鞋匠、油漆匠、金匠、钳工、电工。这一切技能都是他在监狱里学到的。他全是自学的,什么事他只要看一眼就能模仿。他做了各种盒子、篮子、灯具、玩具,送到城里出售。因此,他手头总是有点钱,用来买额外的内衣、柔软一点的枕头和一条可折叠的床垫。他和我住在同一间牢房。在我入狱初期,给了我不少帮助。

在走出监狱去工作前,囚犯们得在警卫室前排成两行,囚犯队伍的前后是荷枪实弹的士兵。然后来了工程人员、监工和几个工程队里职位较低的警卫人员。监工清点囚犯人数,把他们一队队送到相关的工作场地去。

我跟随一些囚犯去了工程工厂。那是一座低矮的石头建筑,位于一个放置着许多材料的大院子里。那里有铁匠作坊、木工坊、铜匠作坊还有油漆工坊等。阿基姆·阿基米奇被派到油漆工坊里,他的工作是把亚麻籽油煮沸,调配颜色,然后涂在仿胡桃木家具上。

当我在等待上另一种脚镣时,我和阿基姆·阿基米奇谈了我对监狱的最初印象。

“是的,他们不喜欢贵族,”他说,“特别是那些政治犯。他们以伤害那些人的情感为乐。这也难怪,先生。首先,我们和他们不是同一类人,其次,他们以前是地主,或者是在军队里服役的。你自己判断一下,他们会喜欢你吗,先生?我告诉你,这里的生活是很困难的。但是在俄罗斯的囚犯营里,生活更加困难。那里是地狱。我们这里有从那里转来的人,他们把我们的监狱夸得仿佛他们是从地狱来到天堂一样。不是因为工作更艰苦,先生。他们说,当局不是完全由军方组成的,对付头等囚犯的方式与我们这里很不一样。在那里,他们说,可以有自己的小房间。我没有见过,只是听他们说的,先生。他们不用剃光头,不用穿制服,固然,我们这里剃光头穿制服,我觉得是挺好的,这样看起来更有秩序,看着也舒服些,先生。那里一切都更整洁,看上去更舒服,但是他们那些人不喜欢。哦,你看看,我们这个地方像什么样子,先生!我们这里有士兵,还有切尔克斯[8]人,第三种是持不同政见者,第四种是东正教农民,他们离开了家庭和可爱的孩子,第五种是犹太人,第六种是吉卜赛人,第七种,谁知道第七种是什么人,而他们全都必须住在一起,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和他人共用一个杯子,睡在一个铺位上。没有一刻自由,没有娱乐。额外的一块面包也只能偷偷地吃,每一个铜板也要藏在靴子里,每一刻看到的就只有监狱,永远是监狱……那些怪念头自然而然就会进入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