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最初印象(续)

“在说格辛。他是一个卖酒的囚犯。当他赚了一些钱,他就会豪饮,直到把这些钱喝完。他喝酒时残酷凶狠,但是清醒的时候,又变回很谦卑的样子。一旦喝了酒,他的本性就暴露无遗了。他会拿着刀子攻击其他人,直到被制住为止。”

“如何才制得住?”

“十几个囚犯冲上去,把他打到失去知觉为止。等他被打个半死,然后把他放在他的铺板上,用他的羊皮上衣盖上。”

“他们可能会把他打死的?”

“其他人可能会被这样打死,但他不会。他非常强壮,比监狱里任何人都还要强壮。第二天早上他起床时就完全恢复了。”

“请告诉我,”我继续问波兰人,“他们在吃自己的自备食物,我只是喝点茶而已。为什么他们还要嫉妒我喝茶?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不是因为茶,”波兰人答道。“他们是嫉妒你。你不是一个贵族吗?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想向你寻衅,藉此侮辱你、羞辱你。你会发现这里会有很多麻烦的。这里的生活对我们所有人都很困难。而我们在各方面又比其他人更痛苦。你需要保持极度的冷静才能习惯。为了你的食物,为了你的茶,你可能会再次陷入困境。但事实上,有很多人,往往吃自己的东西,有些人还一直喝茶。他们可以,但是你不能。”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离开了桌子。几分钟后,他的话都变成现实……

M-斯基(和我说话的那个波兰人)刚刚离开,格辛就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他完全喝醉了。

一个囚犯竟然在大白天的工作日喝醉酒,而其他每个人都不得不去工作,还有一个每分钟都可能到监狱里来检查的严厉少校,加上一个寸步不离的监管官员,还有守卫和哨兵。一句话,在这么严谨的管理下竟会发生这种事情,这完全把我对监狱和囚犯生活的概念搞乱了。在狱中过了很久以后,才使我理解所有这些最初对我来说确实是很神秘的事实。

我已经说过,囚犯一直有自己的工作,这工作是一个人在牢狱里生活的自然需要。除了这方面的需求,囚犯非常爱钱,把金钱看得很重,几乎看得跟自由一样重要,如果口袋里有钱叮叮当当地响,他们就会感到很安慰。反之,他们会感到伤心、难过、不安和气馁。如果没有钱,他们就会去盗窃,只要能得到金钱,他们可以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情来。可是,尽管金钱在监狱里被视作瑰宝,它从来不会在有钱的幸运者手中停留,它们在监狱里就被花掉了。首先,在监狱里要藏住钱,不让它被偷走或被没收是很难的。假如少校对他们来个突然袭击,发现了那些花了很多麻烦积攒起来的小钱,他会立即没收。也许他会用这些钱来改善囚犯的食物,至少这笔钱是必须要上缴给他的。但是多数情况下,钱被偷了。在这里没有人是可以信赖的。而后,我们发现了一个保管钱的安全方法。我们把钱交给从魏托可夫柴夫旧教村庄里发配来的一个老教徒保管。在此,我忍不住要说几句关于他的话,虽然有点离题。

这是一个六十多岁、身材瘦小、头发花白的老人。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他跟其他犯人不一样,他的眼睛看上去很平静、安详。我还记得,看着他那双周围有些细纹、清晰、明亮、有神的眼睛,我总是很愉快。我时常和他谈话,在我的生活中已经很少能见到这么善良仁慈的人了。他为了一件非常重要的罪,被他们送到这里来。

当时旧教信徒之中开始出现了某种逆转,有些人改信正教。政府大力鼓励他们,作了种种努力,进一步诱导其他人也改信正教。这位老人决定和其他旧教的狂热分子一同“捍卫信念”。正教刚开始在他们的村庄里建立教堂,他们就把它烧了。作为一个唆使者,老人被流放服劳役。他原是一个富有的店铺老板,他把爱妻和孩子送回老家。面对流亡,他无所畏惧,因为他盲目地相信他是“为了信仰而受难的”。和他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以后,你会情不自禁地问自己一个问题:这么一个谦虚、温和,像小孩子一样的人,怎么会做出叛逆的行为?好几次我试图和他谈起关于“信仰”的问题。他绝不放弃自己的信念,但从他表达的反对意见中我找不到丝毫恶意,也没有仇恨。可是他烧毁了教堂,从不加以否认。依照他的信念,他似乎把自己的行为和因此受到的“磨难”看作是一种荣耀。但是不管我如何检视他、研究他,我无法从他身上找出任何虚荣或骄傲的迹象。

我们监狱里还有些旧教信徒,大多数是西伯利亚人,智力极其发达,像农民一样狡猾,或是知识非常渊博的老学究。他们有自己的思辩方式,但他们傲慢、逞强、狡猾,还极其不耐烦。老人是个完全不同的人。他读的书也许比那些人还多,他比那些人信仰更坚定,但他避开一切争辩和冲突。他非常善于交际。他很开朗、快乐,脸上经常挂着笑容,但不是囚犯的那种粗鲁、玩世不恭的笑,而是一种明朗安静的笑靥。笑中带有孩童般的纯真,与他那一头白发特别匹配。也许我是错的,但是我认为,从笑容里可以认识一个人。如果你和一个陌生人第一次见面,他的笑声使你感到愉快,你可以大胆地说:这是一个好人。老人在监狱里赢得了大家的尊重,但他绝不图虚荣。囚犯们叫他祖父,从来没有得罪过他。我似乎有点明白了,他可能会影响他的教友。但是,尽管他在忍受苦刑煎熬时表现得很坚定,可是他的心里却深藏着无法治愈的忧郁,他努力把它隐藏在心里,不让大家知道。在牢房里,我和他生活在一起。有一次,大约半夜三点钟的时候,我转醒过来,听到有人发出轻轻地、抑制住的哭泣声。我看到老人坐在炉台上(就是那名想杀死少校的囚犯,夜里在此读圣经的同一个炉台)拿着一本手抄的圣经在祈祷,他哭了,我不时听到他说:“主啊,不要离开我!主啊,给我力量!我的孩子们,我亲爱的孩子们,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我无法告诉你当时我心里有多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