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第5/23页)

“看来,我想要对您说的话是难于口述明白的。我宁愿写信告诉您。”一说完她就急急转身走回公寓,步伐匆忙,完全不是我平日所见的那样。

果然,当天傍晚快要开饭的时候,我在自己房间里发现了一封信,正是她的有力而爽朗的笔迹。遗憾得很,我年轻时对待文件书信相当随便,因此没法在这儿引录原文,只记得信上曾经问我,能不能听她叙述一件她自己的人生经历。她在信里说,那段小插曲如今已成陈迹,跟她现在的生活是没有什么牵连的了,而且我是再过一天即将远去的人,她把二十多年来埋藏心底的苦恼事对我倾诉一回,做起来也还不算太难。因此,如果我对这样一次谈话并不感到冒昧的话,她很想求我给她一小时的时间。

以上只是那封信里的主要内容,原信在当时异乎寻常地感动了我,信是用英文写的,单是这一点就赋予了它极度明晰而果断的力量。可是在我这一面,回信万难措词,我起了三次稿都终于撕毁,最后才这样回答:

“您对我这么信任,我实在引以为荣。如果您认为必要,我可以保证严守秘密。凡不是您愿意吐露的事,我自然不敢强求。唯愿您叙述时,能够对己对人处处牢守真实。您对我的信托,我全当是特殊的恩宠,您可以相信我这话决非客套。”

晚上,我将这封短信送到她的房间里,第二天早晨我又发现了一封回信:

“您完全正确:一半真实毫无价值,有意义的永远只在全部真实。我将竭尽全力,做到无所隐讳,以免违背我的本意,辜负您的期望。请您饭后来我屋里——我已是六十七岁的老人,用不着避谗防嫌了。因为在花园里或人多的处所,我难于从容谈讲。您总能相信,在我说来下此决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天中午,我们在饭桌上还见过面,神色自若地谈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可是,吃罢饭来到花园里,她遇到我却慌忙闪避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竟会羞羞怯怯如同少女,一转身溜进了松荫夹道中,我看着不禁深为痛苦,同时觉得大受感动。

到了晚上约定的时间,我在她的门前敲了两下,房门立刻应声开启:里面灯光很弱,平时原很阴暗的房间里此刻只点着一盏台灯,在桌上投射下一圈黄影。C太太一点也不局促畏缩。她走过来迎接我,让我在一只圈椅上坐下,然后,自己也面对着我坐下了,这些动作,我注意到,每一项都是她预先暗自排定的。然而,这之后却还是出现了一个相对无语的场面,一次显然非她所愿的静默——迟迟难下决心的静默,竟至越延越久,而我也不敢轻发一言打开这个僵局,因为我看出,一个坚强的意愿正在努力挣扎,要战胜一种顽强的抗拒心情。楼下客厅里不时地隐约传来华尔兹舞曲的断断续续的乐声。我屏息敛气,仿佛想要减轻一点这场静默的沉重压力。C太太也似乎感到这种不自然的紧张局面很难受,她突然振作精神,像是要纵身跳跃似的,马上开始说话了:

“最难说出的只是第一句话。两天以来我早有准备,要讲得完全明白而又真实,但愿我能做到。您现在也许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要向您,向一位不很熟识的人,讲述这一切。可是,从来没有一天,甚至没有一小时,我不曾想到过这桩往事。我这个老女人的话您不妨认真相信:一个人对于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对于其中唯一的一天,竟全神贯注凝望了整整一生,这实在是不堪忍受。因为,我打算讲给您听的事,全部经过只占去我这六十七年生命里一段二十四小时的时间,而我曾经反复宽解自己,几乎到了神经错乱的地步。我对自己说:一生里只有一瞬间糊涂过一次,那又算得了什么。然而,一般人用一个很不确定的名词称之为良心的东西,是无法逃避得了的。上回听到您十分冷静地评论亨丽哀太太的事件,我曾经暗自思忖:如果我能够下一次决心,找到一个什么人,将我一生里那一天的经历对他痛快地叙说出来,这样也许能结束我这种毫无意思的空自追忆和纠缠不已的自怨自艾。我信奉的要不是英国国教,而是天主教,我就早已得到忏悔的机会,说出一切,以求解脱独自隐忍的苦楚——这种安慰在我们是无分的了,因此我今天试用这个离奇的方法,借着向您叙述来自求解脱。我知道,我这一切非常荒诞,可是,您既已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我就要向您表示感谢。

“正是,我已经说过,我打算向您叙述的仅仅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天——其余的一切在我想来全无意义,别人听来也很乏味。我四十二岁以前的人生经历可以说步步不离常轨。我的父母是苏格兰有钱的乡绅,开着几座工厂,还有许多田产。我们过着乡间贵族式的生活,一年里大部分时间住在自己的田庄上,夏季上伦敦去歇暑。我十八岁时在一次宴会上认识了我的丈夫,他是名门世族R家的第二个儿子,在驻印度的英国军队里服役过十年。我们很快就结了婚,婚后在朋友圈里过着欢乐无忧的生活,一年中三个月留在伦敦,三个月消磨在自家的田庄上,剩下的时间到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去旅行。我们的婚姻非常美满,从不曾蒙上过半点阴影,我们所生的两个儿子如今早已成人。在我四十岁上,我的丈夫突然去世了。他从前在热带地方的长年生活使他得了肝脏病,这次旧病复发为时不过两星期,挨过这段可怕的时间我就永远丧失了他。我的大儿子当时正在军队里服役,小儿子在大学里念书,这一来我突然陷入了空虚寂寞中,像我这样惯受温存体贴的人,一旦孤单生活实在痛苦不堪。那所凄凉的宅院处处令我触景伤情,念念难忘失去了亲爱的丈夫的悲痛,我只觉得在这所房子里再多待一天也不可能了,于是我决定,在我的儿子们成家以前,尽量将那几年时光用来旅行以遣愁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