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第4/23页)

C太太睁大晶亮的灰眼睛,直瞪瞪地对我逼视了好一会儿,显得很迟疑。我担心她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打算用英语再重说一遍。突然,她又接着发问了,态度非常严肃,简直像个考官。

“一位太太撇下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随随便便跟人走了,根本不知道那人是否值得她爱,这样的事您不觉得可鄙或可厌吗?一个女人,已经不算很年轻了,为孩子们着想也该自己尊重,却作出如此不知检点的事,难道您真的能够原谅她?”

“我再说一遍,尊贵的太太,”我坚持道,“遇着这类事我既不愿审问,也不愿判决。在您面前,我可以平心静气地承认,我先前的话有点过甚其词,——这位可怜的亨丽哀太太自然算不上女中豪杰,既不是天生的浪漫人物,更不是什么grande amoureuse(8)。她在我的眼里,据我所见到的,只不过是一个平庸而又软弱的女人,我对她多少怀着敬意,那是因为她勇敢地随顺了自己的意愿,可是我对她怀着更多的怜悯,因为她明天,如果不是在今天,一定会深深陷入不幸。她的举动也许很愚蠢,很轻率,却决不能称为卑劣下流,我始终极力争辩的是:谁也没有权利鄙薄这个可怜的、不幸的女人。”

“您自己呢?到现在还对她怀着同样的敬意吗?前天是一位跟您同在一处的可敬的女人,昨天是一位跟随素昧平生的男人私奔的女人,对这两种女人,您完全不加区别吗?”

“完全不。一点区别也没有,半点也没有。”

“Is that so?”(9)她不自禁地说起英语来了,这些话显然使她想起什么了。她沉吟了片刻,然后抬起清亮的眼睛,带着追问的神情又一次望着我。

“要是明天,假定说在尼查,您又遇到亨丽哀太太正跟那个年轻人挽着手,您还会上前向她问好吗?”

“当然。”

“还会跟她攀谈吗?”

“当然。”

“您会不会——如果您……如果您结了婚,——将一个这样的女人介绍给您的太太,而且在介绍的时候,对她过去的行为只当并无其事?”

“当然。”

“Would you really?”(10)她又说起英语来了,满是疑惑诧异的样子。

“Surely I would.”(11)我不由得也用英语回答。

C太太不说话了。她似乎越来越沉于深思中。突然,她好像发觉自己太无顾忌而有些失惊了,一边望着我,一边说“I don't know,if I would.Perhaps I might do it also.”(12)随后,她以一种形容不出的稳重姿态站起身亲切地向我伸出手来,只有英国人才懂得用这种方式表示谈话结束,毫不显得唐突失礼。完全由于她的影响,饭厅里才终于恢复和平,人人心上都很感激她,正是因为她,我们这些刚才还是势不两立的人,此刻都微带歉意恭恭敬敬地互相致礼了,说过一两句轻松的趣话后,紧张到了危险程度的空气就缓和下来了。

我们的纷争虽说最后收场倒也高尚大方,一度被激发的那点恼恨却留下了痕迹,使得我的对手们对我略有疏远之意。德国夫妇从此不多开口,意大利夫妇接连几天老是含讥带讽,问我有没有打听到cara signora Henrietta(13)的下落。在形式上我们大家一味守礼,一桌人从前以诚相见,不拘形迹,如今似乎已被破坏难以挽回了。

那次争论过后,C太太竟对我表示出特殊的亲切,对照起来,更让我体味到那几位死对头的讥刺和冷淡。C太太一向非常矜持,在吃饭时间以外更不爱找人聊天,现在却常常趁着机会在花园里跟我谈话,并且——我几乎可以这么说,她确是对我格外垂青,正因为她平日分外矜持,一次单独交谈就足以使人觉得是特殊的荣耀了。真的,讲得直率些我还必须说,她简直是故意找上我,借了各种因由走来跟我说话,每次做得用意显明,幸亏她是一位萧萧白发的老太太,不然真会让我想入非非了。可是,谈着谈着,我们的话题不可避免地总要回头,老是落到一个论点上,落到亨丽哀太太的问题上;她像是感到一种非常玄妙的兴味似的,谈起这事就对那个忘掉自身责任的女人大加非议,极力谴责别人心志不坚。然而就在同时,看见我始终如一,对那位纤弱秀丽的女人不改同情之心,任什么也难使我放弃原意,她又似乎深觉快慰。她一再将我们的谈话拉往这个方向,到后来弄得我莫名其妙,对于这种古怪的、几乎像是忧郁症造成的执拗不知道该怎样想才好。

像这样过了好几天——大约五六天,这种方式的谈话在她说来为什么至关重要,她却不曾有一言半语泄露出来。不过,其中一定别有缘故,在一次散步的时候我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时我偶然提起,我的假期已满,准备再过一天就要离开了。立刻,她的素来静如止水的脸上突然露出异样的紧张表情,恰像一片云翳天外飞来,罩住了她那双灰碧似海的眼睛:“多么可惜!我还有许多话要跟您谈呢。”一瞬间,她现出一种迷离恍惚的神情,显而易见,她说这话时那桩时刻忘怀不了的事又在脑子里浮起来了。最后,她自己蓦地惊醒过来,沉默了半晌,这才出其不意地向我伸出手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