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第6/23页)

“对于自己从此以后的生活,我基本上将它看作是完全没有意义、没有用处的。二十三年来与我形伴影随心同意合的人已经亡故,孩子们并不需要我,我也担心自己抑郁寡欢会破坏他们的青春之乐——为自身计我倒是无所希求、无可贪恋的。最初,我移住巴黎,烦闷时出去逛逛商店和博物馆;可是,那座城市和周围景物入眼生疏少趣,那地方的人我也不愿接近,我不高兴受到他们因见我服丧而表示礼貌的怜惜眼色。这几个月我昏沉恍惚东飘西荡,那种日子究竟是怎样度过的,我自己也很茫然,我仅仅记得,当时我始终怀着一死了结此生的愿望,只是缺乏勇气,自己不能促成这一苦痛的心愿。

“在我孀居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四十二岁那一年,还是因为别无安顿,只好照旧四处漂泊,混过这一段已经失去价值、令人郁闷欲绝却又不能速死的时期,于是,我在三月末来到了蒙特卡罗。实在说,我到蒙特卡罗来是由于孤寂无聊,由于那种令人难受的、像是一阵胀塞胸臆的恶心似的内在空虚,这种内心空虚至少得要找点外来的琐事刺激填补一下。我自己越是心冷意沉,却越是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推往一处人生巨轮旋转得最为迅速的地方;对于缺乏人生体验的人,欣赏别人情感激荡,这倒不失为一种神经感受,戏剧和音乐就有这类作用。

“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也就常常观光赌馆(14)。在那儿可以冷眼旁观,看那些人时而喜不自禁,时而惊愕失色,无数张脸瞬息万变幻化无穷,这种惊涛险浪也同时在我身内震撼起伏,使我因而目眩神迷。另外,我的丈夫从前也爱光顾赌馆,偶尔入局从不逞性,对于他往日的这个习惯,我仍怀有某种无意的虔敬之心,继续受着它的引导。正是在这个地方,开始了我一生中的那二十四小时,回肠荡气远胜一切赌戏,从此我的命运长年永受困扰。

“那天中午,我跟封·M公爵夫人,我家的一位亲戚,在一道用午餐,直到后来吃罢晚饭,我还觉着没有累到能够安睡的程度。因此我就去赌馆,自己并不下注,只绕着许多赌台来回闲荡,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暗自观赏一堆堆围聚一处的赌客。我说的‘特殊的方法’,那正是我去世的丈夫教给我的,因为我曾经向他抱怨,认为久看令人厌倦。从前我曾感到兴味索然,不愿意老盯着一些同样的面孔,一些坐在弹簧椅里隔几小时才敢下一回注的干瘪老太婆,一些刁猾的赌痞,一些玩着纸牌的妓女——所有这班人都是极可怀疑、良莠不齐的,他们,您知道,在拙劣的小说里总是被描绘得有声有色,仿佛全是fleurd' élégance(15)和欧洲贵族,实际看来,绚烂生动罗曼蒂克的情调却大为降低。不过,跟今天比较起来,二十年前的赌馆吸引人的地方可多得太多了,从前滚来滚去的还都是动人遐想的耀眼的金子。无数簌簌响的新钞票、无数金晃晃的拿破仑(16)、无数厚实的五法郎银币,而今天在新建的现代式豪华赌宫里,只见一帮平民气息的过路游客,拿着一把毫无特色的筹码,无精打采地随手扔光便算完事。我当初在那批千篇一律索然无趣的面孔上所发现的兴味实在太少,因此我的丈夫——他本人对手相术,即揣摩手部意义,有着强烈的爱好——教给我一个非常别致的欣赏方法,比懒懒散散四面呆站确实有趣得多,确实更为令人激动紧张。这方法就是:不看任何一个人的面部,专注视桌子的四周,在桌子四周又只盯着许多人的手,只留神那些手的特殊动作。我不知道您是否也偶尔有过一回,眼里只注意到绿呢台面,只凝望着那一片绿色的方围之地。在它的正中央滚动着一个圆球,活像醉汉似的跌跌撞撞,一个码子一个码子地往前跳,许多钞票,许多圆溜溜的银币金币,接连不断地落到方围内,好似播种一般,马上,管台子的挥动手里的筢竿,割麦似的揽尽全部收获,或者把它们推到赢家面前。像这样放眼静察就能看到,唯一摆晃不宁的只有那些手——绿呢台面四周许许多多的手,都在闪闪发亮,都在跃跃欲伸,都在伺机思动。所有这些手各在一只袖筒口窥探着,都像是一跃即出的猛兽,形状不一,颜色各异,有的光溜溜,有的拴着指环和铃铃作声的手镯,有的多毛如野兽,有的湿腻盘曲如鳗鱼,却都同样紧张战栗,极度急迫不耐。见到这般景象,我总是不觉联想到赛马场,在赛马场的起赛线上,得要使劲勒住昂奋待发的马匹,不让它们抢先窜步,那些马也正是这样全身战栗、扬头竖颈、前足高举。根据这些手,只消观察它们等待、攫取和踌躇的样式,就可教人识透一切:贪婪者的手抓搔不已,挥霍者的手肌肉松弛,老谋深算的人两手安静,思前虑后的人关节弹跳;百般性格都在抓钱的手势里表露无遗,这一位把钞票揉成一团,那一位神经过敏竟要把它们搓成碎纸,也有人筋疲力尽,双手摊放,一局赌中动静全无。我知道有一句老话:赌博见人品,可是我要说:赌博者的手更能流露心性。因为,所有的赌徒,或者说,差不多所有的赌徒,很快就能学到一种本领,会驾驭自己的面部表情——他们都会在衬衣硬领以上挂起一副冷漠的假面,装出一派lmpassibilité(17)的神色——,他们能抑制住嘴角的纹缕,咬紧牙关压下心头的慌乱,镇定眼神不露显著的急迫,他们能把自己脸上暴突的筋肉拉平下来,扮成满不在乎的模样,真不愧技术高妙。然而,恰恰因为他们痉挛不已地全力控制面部,不使暴露心意,却正好忘了两只手,更忘了会有人只是观察他们的手,他们强带欢笑的嘴唇和故作镇静的目光所想掩盖的本性,早被别人从手势里全部猜透了。而且,在泄露隐秘上,手的表现最无顾忌,因为,无可避免地,必然会有一个瞬间,所有这些竭力约制似有睡意的手指会因一时疏忽一齐脱出束缚,那就是在转轮里的圆球落进码盘,管台子的报出彩门、令人惊心夺魄的那一秒钟,就在这一秒钟,一百只手或五百只手不由自主纷纷有所动作,因人而异各具个性,种种潜在的本能全都表露无遗。谁要是像我这样习以为常(我是由于我丈夫有此癖好而获得传授的),爱观看这个手的舞台,他一定会感到,永远各种各样、意外突发的手姿暴露出永远各不相同的情性的这种表演,比戏剧音乐更能荡人心弦:这种手的表情究竟怎样各不相同,我简直没法给您描述。每一只手都仿佛是野性难驯的凶兽,只是生着形形色色的指头,有的弯曲多毛,攫钱时无异蜘蛛,有的神经战栗指甲灰白,不敢放胆抓取,高尚的、卑鄙的、残暴的、猥琐的、诡诈奸巧的、如怨如诉的,无不应有尽有——给人的印象却是各各不同,因为,每一双手就反映出一种独特的人生,只有四五双管台子的人的手算是例外。管台子的人的手全像一些机器,动作精确,做买卖似的按部就班执行着职务,对一切概不过问,跟那些生动活跳的手对照起来,恰像计算机上嘎嘎响的钢齿。可是,这几双冷静的手,正因为跟那些昂扬兴奋的同类成了对照,却又大可鉴赏:他们(我可以这么说)好似群众暴动时街上的警察,武装整齐地稳站在汹涌奋激的人潮当中。除了这些,我个人还能享受一种乐趣:接连看了几天,我竟跟某些手成了知己,它们的种种习惯和脾性我都一见如故;几天以后我就能够从许多手里识别一些老朋友,我把它们当作人一样分成两类,一类投我心意,一类讨厌如仇。不少的手贪婪无比,在我看来非常可憎,我总是避开眼睛不加注意,只当遇着邪事。台子上忽然出现一只新手,那可就增添了我的感受和好奇:我往往忘了抬眼看看那人的面貌,总觉得不过是一副冰冷世故的假面,呆呆地插在一件扣到脖子的礼服或珠光宝气的胸部上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