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七章(第4/7页)

在水从木槽中流过的棚子里,在飞舞的黄蜂中间,还有那个看不见的女人的说话声之下,那天晚上的细节慢慢地重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把瓶子放在水槽里,是因为在瓶子里的发酵过程开始之前把苹果酒冰一冰更好。那些瓶颈闪闪发光的绿玻璃瓶子组成了一幅令人舒心的画面。她身后那位女士说起了俄克拉荷马……她在皮卡迪利电影院的电影里看到的大鼻子牛仔就是来自俄克拉荷马。那个地方肯定是在美国的某一处。过去她习惯周五去皮卡迪利电影院。如果你是思想正经的[241],周五就不会去剧院,但是,你可以认为电影院和剧院之间的关系就好像便餐[242]和有肉的正餐之间的关系一样。很明显,在她身后说话的那位女士是从俄克拉荷马来的。她原来也是在一个农场上吃过草原榛鸡的[243]。不过,现在她非常有钱了。至少,她是这么告诉那个小女仆的。她丈夫轻易就能把菲特尔沃思爵爷一半的产业买下来,不用在乎到底花了多少钱。她说要是人们能够效仿……

在休战日的夜里,他们跑来咚咚咚地敲她的门。因为听惯了那天街上的各种嘈杂声音,她没有被门铃叫醒……她一下跳到了房间中央,然后飞奔着去拯救马克——免遭空袭的伤害。她已经忘了那天休战……但是敲门声继续响个不停。

门外站的是小叔子先生,还有那个女孩,穿着件深蓝色女童子军一样的制服。两个人都一脸惨白,累得要死的样子。就好像他们互相倚靠着……她本来想的是请他们离开,但是马克已经从他的卧室里出来了。穿着他的睡衣,光着腿。腿还是毛茸茸的!他神情粗鲁地让他们进来,然后又回到了床上……那是他最后一次用自己的双腿站起来!现在,在床上躺了这么久之后,他的腿不再是毛茸茸的了,而是光洁的,就像细细的上过釉的骨头!

她想起他最后的手势。他肯定打了个手势,就像一个发了狂的人一样……而事实上,他的确发狂了,冲着克里斯托弗,而且淌着汗。在他们互相嚷嚷的时候她就给他擦过两次脸。

想要弄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很不容易,因为他们说的是种粗鄙的方言[244]。很自然地,他们回到了他们童年使用的语言——当他们激动起来的时候,这些不容易激动的人!听起来像布列塔尼人[245]的方言。刺耳!

而她自己则一直在为那个女孩担心。她很自然地为那个女孩感到担心,她也是女人。一开始她以为那个女孩是个站街的小娘皮!但即使是对一个站街的小娘皮……然后她注意到她脸上没有抹胭脂,也没戴假珍珠项链。

当然,在她听明白了马克在逼他们收下他的钱的时候,她的想法就不一样了。在两个方面都不一样了。她不可能是站街的小娘皮。然后,想到要把钱送人的时候她就心头一紧,他们可能会破产的。翻检她尸体的可能是这些人,而不是她在巴黎的侄子们。但是小叔子把双手推开了提钱的事情。如果她——瓦伦汀——想要和他一起走,她就必须要同担他的命运……什么样的国家!什么样的人啊!

那个时候看起来根本没法明白他们在做什么……看起来马克是在坚持那个女孩应该和她的爱人留在这里;而她的爱人,恰恰相反,坚持要她回她妈妈家去。那个女孩又一直在说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离开克里斯托弗的,不能丢下他。要是把他丢下,他会死的。事实上,小叔子看起来的确病得够厉害的。他比马克喘得还厉害。

她最终把那个女孩领到了她自己的房间里。一个小小的、痛苦的、美丽生物。她有种冲动——想把她拥抱在怀中的冲动,但是她没有那么做。因为钱……她其实应该抱抱她的。想要这些人去碰碰钱简直是不可能的。她现在非常想借给那个女孩二十英镑去买条新裙子和几件新内衣。

那个女孩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感觉像过了好几个钟头。然后对面教堂的台阶上有个喝醉了的人开始吹起了军号。悠长的号声……嘀……嘀嘀……嘀嘀嘀……嗒嘀……嗒嘀……一直不停……

瓦伦汀开始哭了。她说那真是可怕。但是你没法反对。他们吹的是《最后一岗》。那是给死去的人的。你不能反对他们在那天晚上给死去的人吹《最后一岗》。即使吹号的人是个醉鬼,即使号声让你发狂。死去的人应该得到他们能得到的一切。

如果不是事先了解她的心情而有所准备,这样的表现会让玛丽·莱奥尼觉得是种夸张的煽情罢了。英国的军号乐声对死去的法国人来说可没什么用,而英国人在战争里的损失从数量上来说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因为一个醉汉吹起了他们的哀乐而变得情绪激动[246]就太犯不上了。法国的报纸估计英国就损失了几百号人。和成百万她自己的同胞一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是她明白那天晚上那个女孩在那位妻子手里经历了很糟糕的事情,但她又太骄傲而不愿意因为她个人的不幸表现出激动的情绪来,她就装作是因为听到了那个军号声而发泄出来……那曲子是够哀伤的。她明白过来是在克里斯托弗,把他的脸从没关好的门里伸了进来的时候,克里斯托弗小声地告诉她,他要去让他们别吹了,马克受不了那个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