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第一章(第7/10页)
提金斯很得意地想,他一点都不在乎荣耀。他还是格罗比的提金斯,没有人能够给予他什么,也没有人能从他这里夺走什么。他得意地想,他一点都不害怕,死亡、痛苦、耻辱、死后的世界,也几乎不害怕疾病——除了那种窒息的感觉!——但是他的上校戳到了他的痛处。
想到那个上校的时候,他没有什么不愉快的感觉。他算是小伙子[84]里不错的一个,非常有理由憎恨他的副指挥官——居然真的有这样的职位!但是那个家伙戳到了他的痛处。他把他关在一间摇摇晃晃的地下室里。自然,在一间你听不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摇摇晃晃的地下室里,你会失去对自己头脑的控制。要是你连自己的想法都听不到,你要他妈的怎么才能知道你自己的头脑都在做什么?
你听不见。屋里还有个在发烧或者弹震症发作或者不知道怎么了的勤务兵——一个文书室里挺受欢迎的勤务兵——睡在一堆毯子上。那天晚上早些时候,文书室的人请求批准把那个男孩扔在那里,因为他睡觉的时候吵得不得了,他们都听不见自己说话了,而且他们还有那么多文书工作要做。他们不知道这个男孩,他们喜欢的男孩,出了什么事。代理准尉副官觉得他一定是偷喝了甲基化酒精[85]。
马上,炮击就开始了。那个男孩在那躺着,脸朝向提灯的灯光,身下是一堆破毯子——也就是军用毛毯——一张白皙的男孩的脸,在强烈的灯光下扭曲,尖叫——冲着灯火大叫各种脏话,眼却闭着。在炮击开始两分钟之后,你就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在动了,什么都听不见。
好吧,他提金斯爬到了外面。好奇还是恐惧?在战壕里你什么都看不见,巨大的声响就像一群发了疯的黑天使一样涌来,宛如实体的声响把你撞得倒在一边……撞得你的脑子也倒在一边,有个别的什么东西控制住了它。你成了自己灵魂的副指挥官,等它的主官被一发直接命中的四点二英寸炮弹轰成一摊肉泥之后你才能重新接管。
什么都不看见,疯狂的光柱在黑色的天幕上乱窜。他顺着战壕里的烂泥前进。他发现天在下雨的时候整个人惊讶极了,大股大股地下着。你以为自然之力,起码在这种时候,会暂停它们的活动。但是那绝对是在打闪。它们没有!一枚照明弹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盖过了闪电——也不是什么很厉害的闪电,真的。就在那个时候,他四十五度角扑倒在地,倒在一堆被炮火砸松的泥土上,就在他记得胸墙被木板加固起来的地方。堑壕被轰塌了,和外面的地面一样平。那堆烂泥里伸出了一双靴子。那个家伙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完全垂直于正在交战的双方!不过,很自然,那堆土把他埋起来的时候,他正顺着战壕跑。不管怎么说,全给埋起来了。乐于助人的照明弹给提金斯照出了和他的左手齐平的位置上的一堆还在冒烟的碎片。在强烈的风中,白烟和地面平行飘散,其他的一小团一小团的烟雾很快也加入了其中。照明弹熄灭了。有东西过来了。有个东西砸中了他的脚,砸到了他靴子的鞋跟位置。不是那么难受,脚底一痛,像被扇了一下一样。
这让他反应过来,在种种声响下,现在这里没有了胸墙。他回到堑壕里向避弹壕走去,在黏糊糊的泥土里打着滑。铺路的木板已经完全陷进泥里去了。在这场战争里,湿滑的泥土是他最恨的东西。再一次,又一颗照明弹来帮忙,但是堑壕这么深,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一个人的背影。
提金斯说:“如果他受伤了……就算他已经死了,我也应该把他拉下来,然后授予他维多利亚十字勋章[86]!”
那个人影滑到了堑壕里。他用的是训练时的标准动作,飞快、全神贯注,他把两排子弹塞进了一杆准确地稳在装弹角度的步枪里。在周围巨响的一个空当里,那就像房屋墙壁上的一道裂缝,他说:“上头没法装子弹,长官,烂泥会弄进弹仓里的。”他又变成了仅仅是一个坐起来的人的一部分,让人看到的只有他身上还没有涂满烂泥的部分。那颗照明弹熄灭了。又一颗,加强了那种亮得晃眼的效果,就在头顶。
转过下一道交通壕,走过他们避弹壕的入口,那里有张专心的脸,一个小个子的尉官[87],抬头盯着照明弹的光芒,一只胳膊肘靠在堑壕的一个缺口上,小臂朝上举着,暗示着——专心的脸暗示着灵魂的苏醒!在巨响的又一个空当里,这个小个子尉官解释说他必须要节省照明弹。整个营都缺照明弹。同时,计算好时间,保持一直有光照也不容易……这太不真实了!德国佬刚刚开始攻过来。
他朝上举着的手的一根手指一动,这个小个子的尉官扣动了朝上举着的照明弹枪的扳机。一秒钟后,更炫目的光亮从上空降了下来。这个尉官想把笨重的照明弹枪指向地面,相当费劲地——对这么一个小个子而言!——准备重新填装这把硕大的枪械。一个非常勇敢的孩子——名字叫阿兰胡德斯,马耳他人,要不就是葡萄牙人,或者黎凡特[88]人——祖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