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第一章(第6/10页)

准尉副官说:“他们是说过第一批手榴弹给炸没了。在一条排水沟里,在火线后面好远的地方。另外的一批正在送过来。”

“那你最好得吹口哨[77]了,”提金斯说,“能吹多响就吹多响。”

准尉副官说:“求风吗,长官?让德国佬出不来,长官?”

提金斯抬头看着那块被涂白的鸡冠,给准尉副官上了堂关于毒气的课。他一直就是这么说,就像他现在说的一样,那些德国人用他们的毒气把自己给毁了……

他继续给准尉副官大讲关于毒气的事情……

他衡量着自己的头脑,他对此感到紧张。在整个战争期间,他最担心的是一件事——一次受伤,一次受伤的生理冲击会让他的头脑崩溃。他锁骨后面的地方要挨一发了。他能感觉到那个地方,不是发痒,但是能感觉到跳动的血液稍微有一点发热,就好像只要你用力去想,就能感觉到自己的鼻尖!

准尉副官说,他希望他也能觉得德国人已经毁了他们自己,虽然看起来他们快把我们赶到英吉利海峡里了。提金斯给出了他的理由:他们是在赶着我们走,但是不够快,不够快。这就是场我们的消失和他们的忍受力之间的赛跑。他们昨天被风给拖了后腿,他们今天也很有可能要暂缓行动——他们行动得不够快。他们没法一直快下去。

准尉副官说,他希望,长官,你能把这些话告诉当兵的。这才是当兵的应该知道的,不是师部的滑稽剪报[78]和后方报纸上说的那些玩意。

一把声音出奇甜美的有键军号[79]——至少提金斯觉得它是把有键军号,不过他几乎什么管乐器都分不清楚。它肯定不是骑兵号,因为附近没有骑兵,甚至连陆军勤务队的人都没有——那么,就是一把军号,声音异常甜美的军号在凉爽、潮湿的清晨发出了声音。号声带来了一阵令人惊讶的温柔。他说:“准尉副官,你想说你的人真的都是该死的英雄吗?我猜他们的确是!”

他说了“你的人”,而不是“我们的”或者“那些”人,因为直到前天为止他都只是副指挥官而已——很有可能明天又是了,仅仅是一个什么用都没有的副指挥官,从属于一个组成了惊人小圈子的杂乱集体,他们沉默地联合起来把他看作一个外来者。所以其实他把自己当成了看客,就好像一个火车上的乘客在火车司机去喝一杯的时候负责驾驶列车一样。

准尉副官乐得脸都红了。他说,被正规军军官表扬了,这可不赖。提金斯说,他不是正规军出身的。

准尉副官结巴着说:“难道长官你不是当过士兵的吗?手下当兵的都以为你是从士兵提拔上来的。”

不,提金斯说,他不是从士兵提拔上来的。在考虑了一下之后,他补充说,他原来参加过民兵。既然运气是这么安排的,至少那一天手下的兵得忍受他的指挥。他们可以尽量接受这件事情——别吓得肠胃翻腾!当兵的应该对他们的军官有信心,这自然是很重要的,但是具体重要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这帮人才不会因为有位“绅士”在指挥他们就感到满足。他们连绅士是什么都不知道:一群相当不封建[80]的人,大多数都是德比兵[81]、小布店老板、市政税征收员助理、煤气检查员,甚至还有三个歌舞厅的演员,两个布景师和几个送奶工。

这又是另外一种不复存在的传统。不过,他们还是希望能有年长的、更壮实的、有某些知识的人陪着。当过民兵的应该可以满足这个要求!好吧,他就算当过民兵吧!

他看向斜上方被涂了白灰的鸡冠。他仔细打量着它,带着点好玩的劲头。他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他的头脑一直会坚持要这样想了——在胡桃夹子[82]区营部避弹壕下面十字镐敲击的声音。士兵们管那里叫敲得好。

他这辈子都很熟悉十字镐在黑暗中、在地下敲击的声音。没有不知道这个声音的北方[83]人。在整个北方,如果半夜里醒来,你就会听见那个声音,而且它听起来总是像种超自然的声音。你知道那是矿工在矿井工作面,在几百几百英尺的地下敲击的声音。

但正是因为这种声音很熟悉,简直熟悉得令人害怕,久久不散,而安静来得也不是时候。在地狱一样的噪音之后,在听过了那么多噪音之后,他还不得不爬上避弹壕湿滑的黏土台阶——老天做证,如果有一种东西是他因为自己呼吸困难的胸口而憎恨的话,那就是滑溜溜的黏土——他不得不喘着粗气爬上那些滑溜溜的台阶——那个时候他的胸口情况更糟——两个月前!

好奇心逼着他爬起来。毫无疑问,还有恐惧,对作战的巨大恐惧,不是那些一直都有的细碎的挥之不去的担忧。上帝才知道!不是好奇就是恐惧。顶着吓人的声响,这种声响就像数不清的噪音下定决心不要迟到而一起涌过来,同时,大地在晃动,在跳动,在摇动或者在抗议,你不可能很连贯地表达自己头脑里在想什么。所以那有可能是因为冷静的好奇,或者有可能纯粹是因为慌乱,担心自己会被活埋在入口,被结结实实地堵上了的避弹壕里。不管怎样,他从避弹壕里爬了出来,在那里,作为一位被他的主官嫌弃地视为外来者的副指挥官,他非常丢人地闲坐,享用二把手的百无聊赖,他的主官自然有权力让他过成这样。他要在那里坐到主官挂掉,然后,不管主官有多讨厌他,取代主官的位置。这个主官做什么都阻止不了。然而,只要主官还在,副指挥官就只能闲着。他什么工作都没有,因为主官会害怕被他抢走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