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2/14页)

然而,在你听着这些精辟透彻、富有教益的高论时,让人感到有点害怕,就像抓着高压电线似的。

宣言、决议、条约、理论、国会、国王的尸骸、克伦威尔[4]、罗耀拉[5]、列宁、沙皇、印度和中国老百姓、饥荒、混战、屠杀、牺牲,他说了很多。他使我们仿佛看到了贝拿勒斯、伦敦和罗马的广大群众;反抗提图斯[6]的耶路撒冷,尤利西斯[7]拜访的冥府,在大街上宰马的巴黎;已成废墟的乌尔[8]和孟菲斯[9];几近沉默的平民,各种各样的死亡事件,从而汇成了集体的怒吼。马其顿的哨兵。地铁里的暗探。和伙伴们一起推着炮车的克雷道尔先生。日俄战争爆发那天,在敖德萨火车站上跟人吵架的劳希奶奶,还有她那位久闻其名而未见其人、身穿燕尾服的丈夫劳希先生。在开始怀我那天,在洪堡公园小湖畔散步的我的父母亲。百花争艳的春天。

我感到,这么多东西全都一起装在脑门子里,实在受不了,最好忘掉其中的一部分。恒河里有它的魔王和君主,不过你也有权只在里面洗脚洗自己的衣服。即使你有一辆极好的汽车,你一辈子也游不完世上所有的骷髅地[10]。

当弗雷泽滔滔不绝地大发议论的时候,我能做到现在这样是否已经尽了全力,这使我忐忑不安。不过,要是在这之前没跟克莱姆谈论过轴线,没跟明托奇恩在土耳其浴室里交谈过,我的不安还会大得多。明托奇恩的在场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最后是来宾致婚日颂辞——一切都举行完毕。香槟喝尽,白肉吃光,对街那两个在裁剪台上玩牌的人,也穿上衣服准备离去。我们的客人也一一告别。再见了,各位,多谢光临。

“我那朋友弗雷泽很聪明,是不是?”我说。

“是的,不过你是我最心爱的,”斯泰拉边说边吻我。于是我们一起朝婚床走去。

我们的蜜月总共只有两天。

我必须从波士顿上船出航。斯泰拉在前一天晚上就和我一起坐火车到了那里。离别,当然是很不好受。第二天早上,我就先送她回去。

“走吧,宝贝。”

“奥吉,心爱的,再见了。”她站在火车车厢入口的平台上说。有些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忍心看到火车离去,战争期间这些从车站开走的火车多么让人心碎啊,一节节车厢缓缓离去,留下了送行的人群,还有那油污点点的空荡荡的铁轨和站台,越来越高的根根枕木。她说,“一切都多加保重。”

“哦,我会的,”我向她保证说,“别担心,我这般爱你,不会第一次出航就沉到海底的。你去阿拉斯加也要多加小心。”

听她的口气好像一切都取决于我自己,仿佛我可以在战争期间安渡大西洋似的。但我知道她心里想说什么。

“雷达已经击败了潜艇,”我告诉她,“报上是这么说的。”

这条消息是我临时编造的,但它却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我继续讲着,满嘴的海员口语,你准会以为我是个老水手。

列车员来关车门了,于是我说,“进去吧,亲爱的,快进去。”

直到最后一刻,我还看到她的大眼睛紧贴在车窗上。她从座位上探起身子朝前弓着腰,她那俊俏优美的身姿,在海上航行的几个月中,一想到就心如刀割。

火车就这样开走了,把我遗弃在人群之中,我感到心情颓丧,寂寞凄凉。

再加上天色阴沉,风声凄厉,而且我那艘山姆·麦克麦纳斯号又是艘旧船,船旁的码头上还放着一架黑色的机器,上面是些阴森森的设备,满是油污,黑乎乎的,发出蓝光,整个天日就像装在铁壳子里似的。海洋带着庄严辛辣的挑衅姿态等待着,仿佛要请你猜测它到底有多深,比你的血凉多少,咸多少,或者去猜透它的底细,道破哪些是它的佯攻或虚张声势,哪些是它的真实意图,重要行动。这可不是使徒们横渡的、埃涅阿斯搅动过的地中海,那温和、平静、奇妙、闪烁着美丽光华、孕育出最古老民族的大浴池。我们一驶出港口,北大西洋便像一只灰色的猛兽,猛力朝船冲了过来,怒吼,推撞,低嗥,恶狠狠的浪头猛扑着舱壁,留下了盐渍。

第二天早上,我们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全速朝南驶去。我熬过整整一夜的晕船——服了晕船药片也毫无用处——后来到甲板上,因对阿拉斯加的想念和担忧而痛苦伤心。

这艘中年船龄的商船破浪前进,使你感到海洋的深邃,空气清新、光亮,它一片清澄,连这艘全身乌黑的山姆·麦克麦纳斯号仿佛也添了红晕,像一只厨房里的蟑螂,在黎明时分悄悄溜进花园。泛着蓝光的甲板,由于舵盘引擎那链子似的拖拉声,在脚下发出嘎嘎的声响。有几样十分相似的东西混淆在一起,掠过我的眼睛:是云彩还是遥远的海岸,是飞鸟还是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