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回到阿卡特拉镇后,我整天闲荡,无所事事。我仍然盼望能得到西亚的讯息,虽然白费工夫,可我仍不断去邮局挂电话。得不到任何回音,我便去喝龙舌兰酒,然后再喝杯啤酒压上一压。我不再去傅路易饭店打牌赌钱了,再也没有去见那班人。吉普森已以无业游民被逮捕,遣送回美国,因而伊基的妻子要伊基回到她身边。他们那小女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当我看到他们出来散步时,觉得她这样小小年纪就已这么懂事,禁不住很可怜她。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坐在一家下等酒吧的长凳上,身上穿着肮脏的裤子和衬衣,留着三天未刮的胡子。我很想大声叫嚷,“啊,你们这帮还活在世上的人,你们在干些什么!就连幸福和美都像是一场电影。”不知有多少次我感到自己眼泪汪汪。有时候我又感到怒气填膺,想大喊大叫一通。任何别的动物都不会因为它们的叫嚷、怒吼、尖鸣、狂嚎、乱噪,或者长哞而受到斥责。人类则得有更讲究的宣泄方式。可是不管怎样,我要跑上一座山岗,放声大叫,偶尔只会让个把印第安人听到,他就是听到了也不会说出他对此的想法;在那儿,我可以放声倾诉自己的感情,或者是大声地喊叫。这样会使我暂时觉得好受点。

我有一个相交不久的同伴,他是个俄国人,因为打了一场架,被哥萨克骑士合唱团给扔下了。他依旧穿着那身有白色滚边和空弹袋的卡其紧身服。他很自豪又带有神经质。爱咬手指甲。他的头光光的,这使得他那端正庄重的脸上好似带着一层柔光。不论什么时候,他的脸都刮得干干净净。他的鼻梁直挺,嘴角往里缩进,带有一点怨意,两条乌亮的浓眉长得连在一起。见鬼,他的模样跟我见过的照片上的诗人邓南遮[1],真是再像也没有了。

他嗜酒成性,却又身无分文。不用多久,他就会像吉普森那样被抓起来。我身上也只剩下很少一点钱了,但我不时还能买瓶龙舌兰酒喝,所以他靠上了我。

说起来,我觉得我跟他的关系,有点像我跟伊基女儿的关系,我怜悯她那么一点年纪就得懂事。开始,我为有这个伴儿感到懊丧,可后来我变得对他比较喜欢了。由于我想找个人谈谈有关西亚的事,我便对他倾吐了心中的一切。从头到尾全告诉了他。我满以为他会同情我。这是他前额上标志着悲伤的军旅生涯那道道深深的皱纹使我这样想的。

“所以你瞧,这有多难熬啊,”我说,“我心里一直为这感到不好受。我痛苦极了。有时候,我简直半死不活的。”

“等着吧,”他对我说,“你还没见过多大世面哩。”

这话惹得我对他非常生气。我气急败坏地冲他说:“哼,你太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了!”我真想把他一拳打翻在地;我已经醉得差不多了,做得出这种事,“你是什么意思,你这臭东西!你这哥萨克笨蛋!我把我的心事告诉了你,可你——”

可是他想转移重点,强调他自己的心情。这个光头、红鼻子以及有含带怨意的嘴的家伙。不过他并不是个命途多舛的可怜虫。只是天生长相如此。当然,他也有他的辛酸。他无可奈何地坐在那儿。他身上的那股气味,就像从前家里用过的一种擦脚粉。不过他毕竟还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好吧,老兄,”我说,“说真的,你的日子也不好过。也许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哈尔滨,或者是你来的那个地方了。”

“不是哈尔滨,是巴黎。”他说。

“好吧,是巴黎,你这可怜的傻瓜。就算是巴黎吧。”

“我在莫斯科有个叔叔,”他说,“他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女人去教堂。这可把在场的人都吓坏了,因为他留着小胡子,样子十分凶暴。有个警察对他说,‘先生,我看你像个男人。’他却回答说,‘你知道吗,我看你像个女人,不像男人。’说完他就走掉了。谁见了都怕他。”

“这很有趣。但这怎么能说明我没见过多大世面呢?”

“我的意思是说,你现在只是在爱情上失望罢了,然而你可知道,除了爱情之外,还有多少事情上会让人失望?你是幸运的,只是在爱情上失望,往后也许会有更可怕的事情。你不觉得我那个叔叔是因为感到绝望,才去那个黑暗的教堂吓人的吗?他不得不利用自己的力量。他感到自己只有几年可活了。”

我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因为我当时想的是让他显得荒唐可笑,然而我心里很清楚他想说明什么。生命必然要终结,其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命终结时带着那么多的失望。这倒是事实。

最后,我不得不终止跟他一起四处游荡,他竟为妓院老鸨尼格拉拉客了。我决定动一动,换个地方。我把自己那些漂亮行头,像马靴啦,能在休伦湖里救生的夹克啦,全都卖给了傅路易。带着卖得的钱便去了墨西哥城。我打消了等待西亚原谅的念头。可是身边没了她,独自一人住在女王旅馆实在让人伤心。经理和女工们都还记得她和那只鹰。他们也看出我的生活已不如从前,没了旅行汽车,没了行李包裹,没了凶禽,没了幸福的欢乐和在床上吃芒果的情景,等等,等等。晚上,一对对幽会的情侣吵闹不止,这实在已不是我住的地方。可这儿的房价便宜,于是我也就充耳不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