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5/13页)

现在我深信这话说得有点不妥。“那么依你看来,现在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浪费时间。”

“哦,我觉得双方的观点似乎完全一样。这些同样老一套的观点有什么用?双方都一个样。取自一方,给予另一方,还是老一套的经济学。”

起初,他根本不想跟我谈话,可是我没有走,于是他先是愤愤然地讲起这个话题,然后又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想法。我并不像他所想像的那样,积极性很高,但我确实觉得应该大声地说,“哦,人们每天早上一起床就得去上班;如果认为这是一种错觉,或者认为允许他们保持住老习惯就得感激不尽,不应该再有其他的要求,那是不对的。”

“你认为店铺一关门,就能使人不再粗鲁平庸,成为堂堂正正的人?要是他们有个代表能为他们说话的话?傻瓜!”

“所以,”我说,“把这留给卡拉斯或者是受他贿赂的一个凶狠的代理商去处理不更好吗?”

“听着,因为他们生在这个世界上,你就认为他们非得成为一个像样的人不可?这是过时的老观念了。是谁告诉他们的?一个大组织。又是一个大组织。大组织赚大钱,要不它就长不了。要是它赚钱,那它就一切为了钱。”

“要是这些大组织没有什么多大意义,那他们就更有理由去尝试各种各样的事物了。”我说,“各种事都应该试试。”

在此期间,米尔德丽德顾自在打字,没有理会我们的谈话。艾洪也没有答腔。我认为这是因为阿瑟从厨房出来走进屋子,结果使他收住了嘴。阿瑟那精明脑袋的威力,时常使得他父亲犹豫再三才敢开口。可是今天的情况并非如此。他只稍微待了一会,但显而易见,所有的紧张气氛和尴尬局面,都是由他引起的。他穿着一件黑色毛衣,肩膀很窄,两手插在后裤袋里,在屋子里闲荡着,令我吃惊的是,他的额上已经有了老年人的皱纹,他的眼睛层层变暗,往里凹陷,形成一种非常忧郁的苦恼神色。他把头歪向一边,浓密的头发碰及门框,他口中的烟卷冒出缕缕青烟,在阳光中变成了缕缕柔丝。开始,他虽然未能认出是我,可是笑容依然那么温文尔雅,但也显得病态和疲惫。我看出艾洪对他板起了面孔,就连他的外衣也挺直了,他准备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走,几乎到了叫他滚蛋的地步。这时我才意识到为什么米尔德丽德对我这般冷淡,使劲地打着字,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我撵走似的。

接着,从厨房里突然跑出来一个小孩,阿瑟显然像个父亲似的搂住他,小孩挣扎着想闪开他的手。后面站着蒂莉,但没有走上前来。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他们似乎还没决定这件事是否应该保持秘密。我意识到这对艾洪家来说也是一件最近才知道的事,是否承认这个小男孩,他们还拿不定主意。阿瑟返回厨房时,小男孩跑到米尔德丽德身旁,伏在她的膝上。米尔德丽德亲热地把他抱起时,他的小靴子勾起了她的裙子,露出她那双长着黑色细汗毛的大腿。她对此显得若无其事。我随着艾洪的目光看去,只见米尔德丽德像跟一个成年人接吻似的,不住地亲吻着那孩子,一边用手摸索着拉住裙边把裙子拉直。

“你对我们家的新闻有什么评说?”艾洪粗声粗气地说,脖子僵直地把头转向我,这话部分意在威吓,但也反映出他被这困境压得抬不起头来。他那张极能代表他整个人的脸,由于冲动而不停地抽搐着,这种心情是从很少探究的地方闯入的。

“是阿瑟结婚了吗?”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已经离婚了。上星期办完了手续。我们一点都不知道。那姑娘是香潘城人。”

“这么说你有了个孙子。恭喜!恭喜!”

他的神色很不自然,眼光中闪烁着强忍一切的决心,可是他那张大鼻子的脸上却异常冷漠,惨淡苍白,闷闷不乐。

“这是他第一次来探望你们吗?”我问道。

“探望?她把他扔给我们不管了。她把他放在门内,留下一张纸条,然后就溜掉了。我们只好等阿瑟回来,让他对我们作解释。”

“哎,他又乖又惹人喜爱。”米尔德丽德兴致勃勃地说,在她怀里的孩子使劲地抱住她的脖子。“我随时都想把他带走。”

听了他的二太太——实际上如此——的话,艾洪把全部注意力都转回到自己首要的根本问题上;他本人,他的色心。看来他是为这生气了,这完全表现在他那张自命不凡的波旁家族式的脸上,怒意直接反映在他那双黑眼睛的深处。他的模样简直像蹲伏在古老教堂屋顶上的小妖怪,两手布满了灰白的斑点,分别荡在他那毫无意义的裤子两旁。他的头发成波浪形,如同分股松开的绳索。从他脑袋的样子,从后面就给人以残废的感觉。他的两臂一动不动,就像是个披着斗篷的人或者是被缚的囚犯。可怜的艾洪!从前,每当他落魄潦倒的时候,他还随时可以拿出阿瑟的那些金边证券[3],可现在,让人痛心的是那些证券已经一文不值,就像劳希奶奶珍藏的那些有水印图案的帝俄钞票。以前他收藏这笔储备财富的那间雪亮的保险库,如今散发出肮脏的臭气。艾洪对那孩子甚至看也不愿看一眼,现在,那孩子正在米尔德丽德的腿上蹦跳着,蒂莉则一直没有再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