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7/13页)

在我所在的数学小班里,佩迪拉是最好的解方程能手。他坐在教室的后排,摸着他那窄长的尖鼻子,把别人塞在课桌里的纸抚平,用来演算题目,因为他买不起练习本。每当别的人都难倒了,就把他叫到黑板前去演算题目。他穿一件肮脏、发白或者是乳白色的衣服,那种布是用来做最便宜的夏帽的,光脚穿一双也发白的救世军义卖的鞋子,急匆匆地赶到前面去演算。他那瘦削的身躯遮住了他用粉笔写的潦潦草草的算式,无穷大的符号活像一只截断的蚂蚁,希腊字母往下对准最后一个等号。依我看来,一个人能把相互间的层层关系搞得如此一清二楚,真是像神仙了。有时候,由于没穿袜子,鞋子松大,当他啪嗒啪嗒急匆匆走回座位时,教师跟他握手表示对他的演算满意,可是他那长着个尖尖的小鼻子和出过天花的麻脸上,据我们看来,丝毫也没有露出自满的表情。总之,他脸上一向很少有表情。他常常看来很冷,我现在讲的不是他的性格,而是说在严冬季节,有时我看到他穿着那套发白的衣服,在麦迪森街上飞跑,穿过雪地,从家里一口气跑进学校大楼去取暖。他看上去一直都穿得不够暖和,总是既怕冷又一副病态,还有一种不让任何人接近的原始心理。他抽着墨西哥卷烟,独自一人在学校的各幢楼里穿来走去,他还随身带着一把梳子,经常拿出来梳理一下他那乌黑漂亮、浓密高耸的头发。

可是,现在他已有了一些改变。他看上去比以前健康,至少脸上已不再有以前那种蓟花紫色。衣服也穿得比从前好了。他腋下夹着几本厚厚的书。

“你仍在上大学吗?”我问。

“我得到了数学和物理学奖学金。你怎么样?”

“我给狗洗澡。你看不出我成天跟狗打交道吗?”

“不,我什么也看不出来。那么你正在做什么事?”

“我干的就是这个。”

听到我在干这种仆人的活,刷洗狗笼,打扫狗毛,又看到我虽然不再是个大学生,但仍在钻研在他看来是个死数的亥姆霍茨。换一句话说,我将成为默默无闻的芸芸众生中之一员,他心中感到十分不安。我常常碰到这种情况,人们总觉得这个世界应该让我有出头之日。

“我在大学里能干什么?我不像你,曼尼,你有特殊的天才。”

“别贬低自己了,”他说,“你应该知道,大学校园里有的是蠢货。除了有钱,他们还有什么特殊的东西?你应该上大学,去发掘出自己的长处。过上四年,即使你没有学到任何专长,至少也有个学位,那样就不是随便哪个混蛋都可以仗势欺侮你了。”

我这隐隐作痛的背脊啊!我心里思量着。眼前还有许多恶势力等着踢我,要是我有了学位,蒙受的侮辱也许不会更大。我会因而心碎成灰哩!

“你不该浪费光阴,”他继而说道,“现在,就连找个芝麻大的事做,都得经过考试,都得付学费弄个证书或者文凭什么的,这你难道不知道?你最好能了解这一点。要是人们不知道你具有什么资格,他们就不知道该把你摆在什么位置上,那是很危险的。你一定得上大学,为自己下番功夫。即使你是在等待,你也得心里明白,你在等待什么。你也得有个专长。而且别等得太久了,要不你会错过机会。”

尽管他讲得挺有意思,而且也许都是大实话,可是打动我的并不是他的那番话,而是他的友谊使我深为感动。我不想让他就这么走掉,我要紧紧地拉住他。他这样为我着想,我很感动。

“要是我穷得一个子儿也没有,曼尼,我怎么上大学呢?”

“你猜我是怎么干的?奖学金根本不够,只够交学费。国家青少年局给我补助一点。我还干偷书的行当。”

“偷书?”

“像这一些,是我今天下午才偷的。技术书、课本。我甚至还接受订货。要是一个月能偷上二三十本,每本卖两块到五块钱,那我的生活就不成问题了。课本卖得起钱。怎么,你是个正人君子?”他边说边朝我上下打量着,看看他是否跟我说了把事情搞糟了。

“不完全是。我只是感到惊奇,曼尼,因为我以前只知道你是个数学天才。”

“还有一天只吃一餐,没有大衣穿。这你都知道。哦,现在我吃得多一点了,我也要过得稍微好一点。我偷书不是为了找刺激,一有办法,我就洗手不干。”

“可是万一你被逮住怎么办?”

他说:“我会解释我对这事的看法。你知道,我内心并不想偷。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贼。我对这一行丝毫没有兴趣,所以谁也不能给我定下这么个命。我不是那个命。我也许会遇上点小麻烦,但我决不会让他们把这搞成我一生的麻烦,明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