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12页)

“可老奶奶算得了什么伴儿?”西蒙说。

“啊,也许她脑子会清醒过来一点。她们俩有时候还聊聊天,我想。”

“她什么时候跟妈聊过天?你指的是把妈骂得狗血喷头,把她气哭吧。你说这些的唯一意思是,咱们应该听之任之。那只是出于懒惰,尽管你也许对自己说你是个老好人,不想对那个老太婆忘恩负义。别忘了,咱们也帮了她的忙。她骑在妈头上这么多年了,一直利用咱们来摆阔,作威作福。得了,妈现在再也受不了啦。要是劳希家肯雇个女管家,那倒还算是个解决问题的合理办法。可要是他们不愿,那就得把她从这儿接走。”

他写了一封信给她在雷辛的儿子。我不知道她那两个教友派教徒脾气[12]的儿子,在各自居住的城市境况怎样。每逢我经过一个像雷辛那样的地方,总会联想到,那幢有橡胶轮胎做的给孩子玩的秋千,里面有人在练钢琴的房子,像是斯蒂伐·劳希的;斯蒂伐有两个女儿,从小就受到一切文雅的教养,其中包括学习钢琴。我还会想到,老奶奶那两个在敖德萨出生、如此寡言少语的儿子,经过多方陶冶,怎么会走上这样的途径。他们两人都那么规规矩矩,神色镇定,他们追求的是什么呢?喔,斯蒂伐的复信中,在这方面至少有了个暗示。信里很冷静地说,他和他弟弟都觉得找个女管家不是解决办法,他们已为他们的母亲作了安排,决定把她送进纳尔逊老人院。要是我们能把她送到那儿去,他们将十分感激。鉴于他们的母亲和我们家多年的关系(挖苦我们的忘恩负义),所以他们毫不犹豫地提出这一请求。

“那就这样办吧,”西蒙说,可是就连他的神情,也流露出我们似乎做得太过分了。可是事到如今不容反悔,要做的只有最后细节了。老奶奶也同时收到一封俄文信,她的反应十分冷静,就像你可以想到的那种爱面子的人会有的态度那样,甚至还夸口说,“哈!斯蒂伐的俄文写得多好!在欧洲的中学里,你真能学到些东西。”我们还从妈那里听到老奶奶讲的有关那所老人院的话,说那是个既古老又优美的处所,简直像一座王宫,是位百万富翁建造的,有温室和花园,邻近大学,所以住在里面退休养老的大部分是教授。她现在要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了。她很高兴儿子把她从我们这儿救了出去;在老人院,她将和那些身份地位相当的人在一起,和他们交换聪明的见解。妈被这件事弄得不知所措,完全给惊住了,她虽然头脑简单,可能连她也不相信,老奶奶和我们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以后,会自己想到要到老人院去,像老奶奶现在表面上说的那样。

收拾东西花了两个星期。从墙上摘下画,还有那些鼻孔粉红的猴子、塔什干的赛跑手、蛋杯、药膏、药剂以及从壁橱架上取下的鸭绒被。我从贮藏室里取来她的大木板箱,这件黄色的老古董上,贴有雅尔塔、汉堡航运公司、美国运通公司的标签。从地窖里取来的俄国旧杂志,发出霉气,里面还夹有一包纸包的蓝色林中小花。她把每一样贵重东西都仔细包好,容易压坏弄碎的放在最上面,再洒满樟脑片。走的那天,她以一种严厉骇人的督察神色,注视着搬运工背上那只大木板箱摇摇晃晃地下了楼,并以同样的神色监视着搬下的每一件东西、每一只箱子。她的脸色惨白得可怕,连嘴角的根根汗毛都历历可见,但仍昂首挺胸,一副贵族气派,正视这次重要的搬迁,她要搬往一个更好的地方,搬离一个弃妇和她儿子这个寒伧丢人的住所(现在她讨厌这儿了),而这家人家,在她暂时客居这儿时,她曾尽力给予保护。啊,不管她容貌多么衰老,她当时的神态的确了不起。这会使你忘掉,她的神经曾变得多不正常,过去一年她的脾气有多坏。现在,在这紧要关头,她的脑子不再糊涂,仍能摆出她最风光的贵妇时的严厉和威仪,那一年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的心为她软化了,钦佩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可她并不指望从我这儿得到这一切。是啊,她把被迫放逐化成自愿退隐,获得解放的人们,心中的怨怒犹未冷却,却已感到对被废的太君有欠忠诚而心怀内疚,众人默默无言目送她登上那辆大轿车。在这不义的历史时刻,老太君和她的家人说了临别赠言。

“自己多当心,丽贝卡。”老太太说。妈眼泪汪汪地在她颊上吻了一下,她并没有完全拒绝,不过主要还是受到客观环境的限制。我们搀扶她坐进向艾洪借来的车子。她神情紧张地匆匆道了别,我们便出发了——由我驾驶那辆漆成刺眼的西红柿色、挂有消防队长铜钟的又大又笨的汽车。丁巴特刚教会我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