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7/12页)

我们在车上彼此没说一句话。我没有把她对密歇根大街拥挤的话算在内,因为那只是她对交通的批评。驶出华盛顿公园,我们便在第六十街向东拐,一点都不错,大学俨然在望,校舍在深秋常青藤叶沙沙声中显得奇异而静谧。我找到了绿林街和老人院。房子前面有一道四英尺高、顶上锯成尖角的栅栏,围住两方园地和花坛。花坛上长着翠菊,用木棒和破布条扎的支架撑着;通向人行道的小径上,有一些黑色木头长凳。在灰石门廊上的长凳上,给嫌阳光太强的人坐的门厅里面的椅子上,以及客厅里更多的长凳上,坐着许多老头子和老太婆。他们全都注视着老奶奶下车。我们循着人行道走去,两旁都是脑子迟钝、蓬头垢面的老人,满脸老人斑,血管阻塞,脑袋干秃或浮肿,颈肩上的筋肌饱受摧残,堪萨斯的酷热,怀俄明的严寒,厨房里的操劳,西部的挖掘,辛辛那提的零售,奥马哈的屠宰、叫卖、收割,事无巨细,全是国家的劳作苦活,或埋头苦干,或惨淡经营。就连这儿的某个老人,别看他或她穿着旧拖鞋和背带裤,或者穿着紧身胸衣和印花棉布衫,也许曾经是个保护世界人民的有功之臣,不过,这需要像奥利金[13]那样的有识之士亲自来寻找,才能从这些白发苍苍、红斑累累、青筋毕露、手握拐杖、扇子和各种语文报纸、模样可怕的老人中找出。这些人,有的在晒太阳,有的在屋外烧落叶,有的在充满米面霉气和肉汁馊味的屋子里,他们脸上的皮肤和眼神都呈现出死色。这老人之家,根本不是什么百万富翁建造的宅第,它只是从前的一幢公寓房子,屋后也没有什么美丽的花园,只有玉米和向日葵。

货车运来了老奶奶的其余行李。他们不准她把那只大木板箱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因为房间是她和另外三人合住的。她只得到地下室去挑出她需要用的东西——在那个皮肤褐色的大块头女管理员看来,她的东西太多了。我把她挑出的家当搬到房间,帮她放妥挂好,然后奉她之命到那辆斯塔兹牌车内查看,看看是否有什么东西忘了拿。她没跟我谈论这地方;当然,要是她找到什么优点,可以表明她这次迁居的好处,她一定会大夸特夸的。她也没有让我看到她精神沮丧。她不理不睬女管理员劝她换上便服的意见,仍旧穿着她那件敖德萨的黑衫,在摇椅上坐了下来,眼望着屋后那片玉米、向日葵、卷心菜地。我问她可要抽支烟,可是她不想接受任何人的意见,尤其是我的意见——因为她认为把西蒙和我培育了这么多年而我们竟这样回报她。我知道,她要是想不让自己哭出来,便得生气,便得不理不睬。我一走,她必定会哭起来,因为她年纪虽老,还不至于昏聩糊涂到不明白儿子是怎样对待她的。

“我还得把车送回去,奶奶,”我终于说,“要是你没别的什么事,我现在就得走了。”

“别的什么事?没有了。”

我准备离开。

她说:“我的鞋袋忘记拿来了,那只印花棉布的,在衣橱里。”

“过几天我带来。”

“给你妈好了。麻烦你送我来,奥吉,这个你收下吧。”她打开自己那只已失去光泽的大银褡扣的钱包,手势利索地掏出一枚刺眼的两角五分币。这笔赏钱,我既不能拒绝,又不能放入口袋,我的手几乎握都握不住。

艾洪家的情况也有点蹊跷。局长在后面那个大房间里奄奄一息,而在前面的办公室里,成千上万财产的契约正在易手,生意比以前大大兴隆。艾洪一天内要亲驾轮椅到父亲床前好几次,征询意见,获取资料,现在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他神情严肃,紧锁眉梢,看来,他开始感到他得经管的一切颇难驾驭,办公室里所有那些嘁嘁喳喳的应酬话,都成了功过是非的危险暗示。现在你可以看出,他受到局长多大的庇护。当然,他年纪轻轻就成了个残疾人,是婚前还是婚后,我一直没弄清——艾洪自称是在婚后,可是我从各处听说,局长曾用钱收买艾洪太太的表亲卡拉斯(哈罗威),好让他那个瘫痪的儿子有个老婆。不能把艾洪太太之爱艾洪作为反对这一说法的证据,因为她的秉性就是敬爱丈夫的。总之,不管艾洪如何大言不惭,他都是个生活在父亲的翼护之下的儿子。这一点,我是不会看不出的。他的那些欺世骗人的信件和活动,还有那些想入非非的计划,只不过是些孩子的伎俩而已,尽管他自己已有一个儿子在上大学。他一直受纵容溺爱,直到中年,现在怎能撑得起大局?他以为只要凶狠认真就行了。他停止了他那些旧计划;《困居者》不再出版,寄来的试用品包拆都不拆——我把它们,连同那些邮寄来的小册子和其他日用奖品,一股脑儿送进底下的贮藏室——他自己完全忙着做生意,按照局长的日程表完成交易和开展业务,为在郊区买地皮、开杂货店和人谈判合伙或拆伙的事,他自己又从急需头寸的人那里低价买进二次抵押——这是他爱做的买卖。他坚持向一向和局长称兄道弟的水管、暖气或油漆承包商们收佣金,因而得罪了不少人,可他并不在乎,他认为最重要的是,在查理曼[14]之后就不应该有懒汉——人们只要明了这一点就行了。而且,纠葛越多,越不正当,他觉得越安全。因此不遵守协议的争执时有发生;不拖到宽限期的最后一天,他决不付账;大多数人因为局长的关系也就没有和他计较。他十分蛮横地事事要抢占上风。“我可以一天到晚都说:因为收账员还没回来,”他说,“即使我明明知道他已经回来。千万不可让人觉得能使你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