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8页)

“喔,他们那边一定教会你很多东西吧,”老奶奶说,“这是你学习文化和文雅的机会。”她的用意是在夸耀她已把我培养成型,不必害怕庸俗的影响。可是她说话中稍含讥讽,以免万一我有了受什么影响的危险。

“安娜还是那么哭哭啼啼么?”

“是的。”

“整天哭个不停。他做点什么?——朝她翻白眼。还有那说话结结巴巴的女儿。一定有意思得很。还有五产,那位美男子,还在想找个美国姑娘结婚吗?”

这就是她那熟练巧妙的损人方式。她用那瘦骨伶仃的蜡黄小手,那在敖德萨真正戴上一位有钱有势人物的结婚戒指的手,猛地拧开水龙头,水便哗啦啦冲了进来,愚蠢笨拙的人便沉下去,金钱、体力、肥肉、丝绸、糖果盒,一切的一切也随之沉下去——只剩下聪明绝顶的人含笑注视涟漪。你也应该像我一样,了解这件事:一九二二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纪念日[17],上午十一点钟,当工厂庄严地鸣起汽笛时,老奶奶本该站立静默的,她却走下楼来并在楼梯上扭伤了脚踝;在她愁眉苦脸啐着唾沫时,是五产把她抱起,急忙送进厨房的。可是她对言行失检和错误过失记性特好,就像她两眼之间那条贵族气派的皱纹一样,永远不会磨灭。而且又有不满的天性。

五产极想结婚。他对每个人都提起这件事,自然也去请教过劳希奶奶。她照例脸上不露真情,看上去一副殷勤、关心的模样,而肚子里却在暗自查核,并把她需要的材料记住备用。可是她也看到自己可以从中得到好处,一笔做媒费。她是很留意赚钱机会的。有一次,她曾策划让一些移民从加拿大偷渡入境。我碰巧知道她和克雷道尔商定的有关他太太的侄女的事,由克雷道尔正式出面撮合,老婆子则在五产这边下功夫。这计划结果落了空,开始时五产对此很起劲,把自己打扮得光鲜整洁,脸刮得一直红到眼角,来到约定的会面地点——克雷道尔的地下室。可是那女孩子又瘦又苍白,不中他的意。他心里想的是一个活蹦乱跳、黑头发、阔嘴巴、爱交际的漂亮妞儿。他虽然敬谢不敏,但颇有君子之风,还是请那瘦女孩出去了一两次,送给她一只赛璐珞娃娃和一盒深红扁圆盒装的本特牌糖果。这件事他就这样了结了。老太婆当时说,她以后不管他的事了。不过我相信,她和克雷道尔后来还继续一起张罗了一段时间,克雷道尔并没有死心。每逢周六,他仍到考布林家来,这有双重目的。除婚事外,还为了兜售犹太贺年卡,以收佣金方式为一个印刷商代销。这是他平常的赚钱路子之一,就像他廉价收买整批杂物和拍卖品,或者听到街坊中有人要买成套家具,就带他们上霍尔斯特德街家具店一样。

他狡猾地对五产做工作,我常看到他俩在车房里交谈。克雷道尔撑着那双罗圈脚,他那极欲巴结、谦恭忍辱的腰背显出了应征入伍的历史,那张壮汉的脸胀大高抬到了脑门;他力陈所说的那个女孩的优点:出身良好家庭,由母亲亲手用最纯白的食物喂养成人,已养成好习惯,从不粗鲁顶撞,胸部到时候定会隆起,至今还没有邪念,可说是毫无杂物的最新的清汤——看着五产抱着双臂咧嘴冷笑、面露讥讽在听着的样子,我可以想像出他当时的心思。她真的那么温顺、漂亮、纯洁么?要是结婚后不久她就变得粗俗肥胖呢?她会躺在舒服的床上啃无花果夹心饼干、生活腐化懒惰、用窗帘向油头粉面的小伙子打信号么?或者她父亲是个贪污犯,她兄弟都是流氓赌棍,她母亲是个荡妇或者挥霍犯呢?五产要十分当心,他的姐姐安娜在这方面曾给过他不少警告和告诫。她比他大十岁,完全有资格提醒他美国的危险,特别是那些美国女人对新从欧洲老家来的小伙子的危险。她这样做显得很可笑,然而这种可笑是残忍的,因为那正是她需要减轻悲伤的时候。

“和我这种人比那可就有些不同了,有的人懂得生活嘛。要是她想要一件皮大衣,像她那些阔朋友一样,你就得给她买,哪怕这使你流尽最后一滴血她也不在乎。嘿,一个年轻活泼的漂亮姑娘。”

“我可不要那种女孩子。”五产用坚定的口气说,和安娜说“我的儿子决不会的”时差不多。他粗壮的手指在搓着面包丸子,嘴里抽着雪茄,一对绿眼睛既清醒又冷静。

只穿着条三角裤的考布林——那天下午很热——正忙着在算账,见我停下不看书听两姐弟谈话,朝我眨了眨眼睛,还笑了笑。他从不因我闯入洗澡间侵扰他的隐私而对我耿耿于怀;情况恰恰相反。

至于我在看的书,那是本西蒙的《伊利亚特》。我正看到美丽的布里塞伊斯怎样被人从这个篷帐拖到那个篷帐,阿喀琉斯则搁下长矛,挂起铠甲[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