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九三年》序[1]

你有没有想过,文艺复兴的先驱们——从中世纪的长夜中醒来,发现自己被深深掩埋在中世纪艺术用以代表人的畸形创造当中——他们从乱石堆中重新发掘出古希腊的神像,开始以全新的、自由的眼光看世界。那么他们当时怎么想呢?如果你好奇过这个问题的话,你在看维克多·雨果的小说的时候就会经历同样绝无仅有的情感体验。

他的时代和我们的其实异常近——雨果卒于1885年——但是他的宇宙和我们的宇宙在美学上几乎可以用光年来衡量。他在美国大众中没有什么名气,只是在电影银幕上有时被拙劣地炒作一下。他的作品甚至很少进入大学的课程。他早已被埋藏在当今美学的乱石堆中,野兽又在对着它龇牙了。这一次,野兽不是来自教堂的尖顶,而是来自那一行行语句不通、不知所云的文字中。这些文字无不充斥着瘾君子、流浪汉、杀手、酗酒狂和神经病。我们时代的新野蛮人看不到雨果,就像中世纪的野蛮人看不到罗马,这就是历史的惊人相似。但是雨果的确是文坛大家。

浪漫主义文学直到19世纪才出现。19世纪时,政治较之历史上更加自由,西方文学在那时还依然受亚里士多德的影响——认为思维有能力直接处理现实。浪漫主义者在这一点上和亚里士多德主义者相去甚远,但是浪漫主义的人生观很大程度上要感谢亚里士多德对思维的解放。19世纪于是诞生了浪漫主义,几位浪漫主义小说家更是直接把这个运动推向高潮。

这当中最伟大的就是雨果……

当今的读者,尤其是年轻的读者,由于在一种使得左拉都被衬托得十分浪漫主义的文学环境中长大,应该在读雨果之前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这种体验就好比从阴暗的地下,从呻吟着的发酵的尸体中,突然跳到明媚的阳光下。所以我要建议读者准备好如下的精神急救药:

不要寻找熟悉的地标——你其实根本找不到这些地标;你不是走进“隔壁老兄”的后院,而是一个全新的宇宙。

不要寻找“隔壁老兄”——你会见到的是巨人族,他们可能曾经是,也应该是,你的隔壁。

不要因为你没见过这些巨人就辩驳他们是“不真实的”——反思你自己的视角,不是雨果的视角,反思你自己的前提,不是他的;他写作的目的不是让你看到你每天都看到的东西。

不要因为这些巨人做的事情伟大、高贵、智慧、美妙就辩驳这些巨人做的事情都是“不可能的”——想想你的怯懦、低贱、愚蠢和丑陋,这不是人能做到的全部。

不要辩驳这样的宇宙是一种逃避——你会看到更艰难、更悲情的战斗,这些都是在街角的台球桌上看不到的;区别其实仅仅在于:这些战斗不是为了几块钱的赌资。

不要说“生活不是这样”——问问你自己:你指的是谁的生活?

我之所以要写下这些警告,是因为我们时代的哲学和文化正在分崩离析——人的智慧被存在所限制,只能考虑一时一事——这使得文学上的“抽象普遍性”被曲解成了“统计学大多数”。带着这样的观点看雨果,有百害而无一利。批评雨果的小说没有讲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就像批评做手术的医生没有用心削土豆一样。认为雨果的失败是他的人物“大于生活中的人”,就好像是批评飞机的失败是它能够脱离地表。

但是有些读者一直奇怪那些无聊得要死、在“现实生活”中都令人作呕的人怎么可以成为文学的核心主人公,有些读者正在放弃所谓“严肃”文学,而追求侦探小说中最后一抹浪漫主义光芒,那么雨果就是他们一直乘风破浪想要抵达的新大陆。

《九三年》是雨果最后一部小说,也是最优秀的一部。它是雨果作品的一个代表:从故事、风格和主题上无不代表了独特的“雨果式”小说。

小说的背景是法国大革命——“九三年”指的是1793年,大革命最血雨腥风的一年。故事当中的时间是在旺代战争前后——布列塔尼的保皇派农民揭竿而起,在流亡归来的贵族的领导下不计一切代价复辟帝制——一场两败俱伤的战争。

小说所引发的舆论争论其实与小说的本意联系不大。1874年本书出版时,无论是大众还是批评家都对它不甚热情。文学历史学家基本上认同的解释是法国民众对一部美化第一次大革命的小说很难提起兴致,因为1871年血腥的巴黎公社运动当时还历历在目。当今的两位为雨果做传的作家是这样形容这部小说的:马修·约瑟夫森在《维克多·雨果》中将这本小说贬为一部充斥着“理想化人物”的“历史浪漫故事”;安德烈·莫洛亚在他的《雨果传》中列举了雨果与小说情景的各种联系(比如雨果的父亲曾在旺代为共和军战斗过),然后评价道:“小说中的对话是十分戏剧化的。但是法国大革命本来就充满戏剧化的斗争。小说中的人物无不有着鲜明的人格,并且至死不渝。”(这是一种自然主义的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