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艺术与人生观(第2/5页)

把人塑造成神的形态的艺术家(比如古希腊的雕塑家)也同样意识到人会残疾,会得病,会老无所依;但是他认为这些状况都是意外,是与人类的本质无关的——于是他刻画出了一个充满着力量、美感、智慧、自信的形象,并将其作为人的常态。

把人表现为畸形怪物的艺术家(比如中世纪的雕塑家)也同样意识到有些人健康、幸福、向上;但是他却认为这些状况是意外的、虚幻的,是与人类的本质无关的——于是他刻画出了一个充满着苦痛、丑恶、恐惧的扭曲形象,并将其作为人的常态。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一开始的那幅画上。美丽女子嘴唇上生的溃疡本来在现实生活中无伤大雅,可一旦入画,就具有了非同小可的形而上学上的意义。这可以说明一个女人的美,以及她为了花枝招展的外表所费的心机(那件精美绝伦的晚礼服)在一个微不足道的瑕疵面前一触即溃——这简直就是现实对人的玩弄——且不说大灾变的力量,人类的价值观和上进心连面对一个小得可怜的缺憾都如此不堪一击。

自然主义者的论断——他们会说,在现实生活中,女人是有可能生溃疡的——是与美学无关的。艺术不能与现实发生的事情相提并论,艺术的重点是它的形而上学上的重要性。

艺术在形而上学偏向在一个很广泛的现象中可见一斑。小说的读者会认为他与某个或某些人物“不谋而合”。“不谋而合”的体会就是现实的抽象过程:它识别出人物和读者自身的一个相同特征,从人物的矛盾中得出抽象,再应用到生活中。这个过程完全在潜意识中,无须任何美学理论,纯粹依赖艺术本身暗含的本质来启发。这就是大部分人对小说和任何一种艺术的反应。

这极好地阐述了新闻事件和小说故事的一大区别:新闻事件描述的现实存在也许可以得出一个抽象,也许不可以,也许与一个人的生活有关,也许无关;小说故事的抽象则注定具有普遍意义,即可以被应用于每个人的生活,包括读者自己的生活。因此一个人看到一篇新闻事件之后或许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是看到一篇小说之后则会反映出极强的个人情感,尽管故事是杜撰的。如果读者认为小说中的抽象可以被应用于自己的生活,那么这种情感就会是积极的——反之如果读者认为小说中的抽象有百害而无一利,那么情感就会是极端消极的。

人从艺术作品中获得的绝不是纪实、科普或者德育(尽管这些也许会以副产品的形式产生),而是满足一种更深远的需求:确认他的存在观——不仅仅是为了驱散认知上的怀疑,更是为了让他可以脱离自身,用实体的方式来思索他思维中的抽象概念。

由于人依靠重塑物质环境来达到自己生存的目的,且他不得不创造并确立他的价值观——理性的人需要他们价值观的实体投影,一幅他重塑世界和自我的蓝图。艺术给他提供了这样的蓝图:在艺术中,人们遥不可及的目标变成了完整的、直接的、实体的现实。

理性的人拥有无限的梦想,他追寻并完成价值观的过程充斥着他的一生——越高不可攀的价值观就越需要更多的努力——于是他需要一个时刻、一个钟点,或者随意多长时间,来想象他梦想的实现,体味那个他的价值观已经成为现实的世界。这个时刻好像是一种休息,让他重新充满能量向前行进。艺术就是这种能量:思索人生观在客观现实中实现的快感就是感受在理想世界中生活的快感。

“这种体验的重要性不在于人从中学到了什么,而在于他具有这样的体验。能量也不来自于原理理论,不来自于‘谆谆教诲’,而来自于一瞬间的形而上学的快感,这足以让人重获新生。”(参阅第十一章。)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非理性的人,只是需要根据不同的观念和反应给出不同的解释。对于非理性的人来说,他无可救药的人生观的实体投影不是作为前进的能量和鼓舞,而是作为裹足不前的借口:他的人生观断定价值观是无法达到的,努力是徒劳的,恐惧、罪恶、痛苦和失败是人类的既定命运——所以,他对此无能为力。在另一种稍理性一些的情况下,他崩坏的人生观的实体投影提供给他的是一幅图谋不轨、憎恶现实、妒贤嫉能、礼坏乐崩的图景;他的艺术带给他的那种实现给他一种错觉——他是正确的。也就是说,邪恶在形而上学上近乎是万能的。

艺术是人形而上学的一面镜子;理性的人希望在镜子中照出对他的致意;非理性的人希望在镜子中照出对他的辩护——哪怕是对他醉生梦死的辩护,他那早已叛离的自尊心的一点点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