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16/108页)
“可我在乎。有一个晚上,我挨了揍,筋疲力尽地爬到一扇门前。我还记得那条人行道——它就在我的鼻尖底下,我现在仍然能看得见它。石头上有纹理和白色的斑点。我必须确定那人行道是移动的,因为我感觉不到自己是否在移动。我必须看清那些纹理和斑点是否改变了,我必须到达下一个图案或者六英寸开外的那条裂缝,爬到那儿要花好长时间,而且我知道我身子在流血……”
他的语气里没有自我怜悯的调调。它率直,漠然,有着一丝淡淡的惊奇。
洛克说:“我愿意帮助你。”
华纳德的脸上慢慢地漾起一丝微笑,但不是快乐的笑意。“我相信你能帮我。我甚至觉得那也没什么不对。两天前,谁要是把我当成帮助对象,我一定会杀了他……当然了,你知道,我并不痛恨我过去生活中的那个夜晚。那并不是我惧怕去回顾的东西。那是能说出口的最不冒犯人的事。别的事情则连说都不能说。”
“我懂。我是说我懂那些别的事情。”
“它们是什么?你指出来吧。”
“斯考德神庙。”
“你想帮助我解决这个问题吗?”
“是的。”
“你这个该死的傻瓜。难道你没有意识到……”
“难道你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在做了吗?”
“怎么做?”
“通过为你建造这幢房子。”
洛克看到华纳德额头上那些歪斜的皱纹。华纳德眼中的眼白似乎比往常多了些,仿佛那蓝色的瞳孔已经从虹膜里衰退了,两个白色的椭圆在他脸上明亮地闪耀着。他说:“还能拿一张酬金优厚的支票。”
他看到了洛克脸上露出的笑意,还未完全显现出来便被克制住了。那微笑本来是要说,这突如其来的侮辱其实是一个投降宣言,比任何自信的言论都要精彩。而洛克克制住了笑容,说明他并不愿帮助对方度过这个特殊的时刻。
“唔,当然。”洛克平静地说。
华纳德站起身来。“我们走吧。我们是在浪费时间。我办公室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呢。”
在返回纽约的途中他们没有说话。华纳德以九十英里的时速开着车。速度使路的两边形成两堵模糊运动的墙壁,仿佛他们正飞驰在一条长长的封闭走廊上。
他在考德大楼门口停车放下了洛克。他说:
“洛克先生,你可以随时到场地去,去多少次都行。我不必非得跟着你去。你可以从我的办公室得到测量图和你所需要的一切资料。不到万不得已,请不要再来拜访我。我会很忙。第一份图纸制好后告诉我。”
图纸制好之后,洛克打电话到华纳德的办公室。他已经有一个月没同华纳德说话了。“请别挂断,洛克先生。”华纳德的秘书说。他等着。又传来秘书的声音,通知他说华纳德希望当天下午将图纸带到他的办公室来。她定了约见时间。华纳德不愿亲自接电话。
当洛克走进办公室时,华纳德说:“你好,洛克先生。”他的语气谦和有礼而郑重其事。在他那漠然而彬彬有礼的脸上,过去的亲密友好荡然无存。
洛克把房子的设计方案和一幅巨大的透视图递给他。华纳德仔细地审阅了每一张图纸。他举着那张透视图看了良久。然后他抬起头来。
“令人印象非常深刻,洛克先生。”是那种生硬得让人不快的语调,“我从一开始就对你印象深刻。我考虑过了,我想和你进行一笔特殊的交易。”
他直视着洛克,目光里流露出温和的强调,与温柔相差无几。那目光仿佛是在表明,出于自身的目的,他要小心翼翼地对待洛克,让他完整无缺。
他举起那幅透视图,用两根手指夹住,让所有的光线直射到它上面。一霎间,那张白色的图纸就像一面反射镜似的发出夺目的光彩,使那些黑色的铅笔线条显得更加生动而意味深长。
“你想看着这幢房子建起来吗?”华纳德温和地问,“你非常想建起它?”
“是的。”洛克说。
华纳德的手并没有动,只是分开他的手指,任凭那张卡纸向下扣在他的桌子上。
“洛克先生,它会建起来的。就照你的设计,就照现在图上它的样子。只有一个条件。”
洛克坐着,身体向后靠去,双手插在衣袋里,神情专注,等待着他说下去。
“洛克先生,你不想问问那个条件是什么吗?很好。我来告诉你。我会接受这幢房子的设计,条件是你接受我提供给你的一笔交易。我希望签订一个合同——凭此合同,你将是未来我所兴建的任何一座建筑的唯一建筑师。正如你所理解的,那将是相当大的一笔业务。我敢说,在美国我控制着比任何其他个人都多的建筑工程。你们那行中,每个人都想过当我的专属建筑师。我打算把这个殊荣给予你。作为交换,你必须遵守某种条件。在我说出来之前,我想指出其中一些后果,万一你拒绝我的条件的话。正像你听说过的,我不喜欢被人拒绝。我所掌握的权力以两种方式起作用。对我来说,安排一下,让你在全美国任何地方都得不到建筑委托书真是易如反掌。你有自己的一小批追随者,但是没有哪个预期的客户能够经受得起我所能施加的那种压力。你已经经历过生命中的蹉跎岁月。但那些与我所能强加给你的封锁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你或许还得回到某个大理石采石场去——噢,对了,我知道,一九二八年夏天,康涅狄格州那家弗兰肯开办的采石场——我是怎么知道的?——私家侦探,洛克先生——你或许还得回到某个大理石采石场去,只不过我会留点心,务必让那些采石场也对你关闭。现在我来告诉你我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