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十岁(第3/6页)

三七那天晚上,家里郑重其事地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从四国的乡下赶来的轻部的父亲,说到阿君的去向问题,板着脸提议阿君回娘家,豹一也随金助的姓,并问阿君的想法。阿君依旧说:“我吗?我都行啦。”

金助没有提出一个像样的意见。

于是,会议决定让阿君回娘家。阿君带着豹一回到日本桥后巷的大杂院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家里实在太脏了。拉门的横木上沾满了灰尘,天花板上结了好几个蜘蛛网,壁橱里全都是脏东西。阿君出嫁之后,金助本来雇了一个婆婆帮忙收拾家务,谁曾想,这个婆婆偏偏弓腰驼背,耳朵也不好使。

“此番不幸……”未等婆婆说完,阿君便将手中的孩子递给她,也顾不得脱掉自己唯一的一件好衣服——小滨绉绸罩衫,便开始收拾起来。

过了三天,家里焕然一新,干净得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婆婆也只好以“乡下的儿子有事”为借口,辞工回家了。此后,大杂院里一天到晚传来“这里是地狱三条巷……”的歌声。阿君很能干。她的归来让金助感到很高兴。但是,这位父亲像乌龟一样沉默寡言。轻部死后,他一直也没有说句安慰女儿的话。

旧衣店的田中新太郎也娶了媳妇。金助带孩子去澡堂洗澡,阿君到澡堂子的脱衣处接孩子的时候,碰巧那个媳妇也来接她刚刚出生的小孩,于是两人便成了朋友。跟一脸雀斑且鼻梁坍塌的这个媳妇一比,阿君的美貌再次成为男澡堂子里男人们的谈资。有人直接对阿君求爱。“当我婆娘吧。”阿君便骨碌碌地转一下那双漂亮的眼珠子,格格直笑。也有人到金助那里提亲。每次金助都要问阿君的意见,她还是像往常一样,说:“我啊?我都……”

你行啊,我还不行呢。这次,金助含糊其辞地拒绝了。

难以入眠的夏夜,阿君便会想起轻部粗鲁的爱抚。见习徒弟已经二十一岁了。每当他看到阿君躺在那里,露出白皙的乳房给孩子喂奶的时候,便忍不住要咽口水,感到欲火焚身。

岁月流逝。

五年过去了。阿君二十四岁、孩子六岁那年的年底,金助因为一次意外事故突然去世了。

才十一月底,大阪就罕见地下起了细雪。眼见孙子一天天长大,而金助却一天天衰老。那天,他向阿君要了五十钱(十),领着孙子到千日前(,)的游乐园去看都筑文男一派的连锁剧(的)。回来的路上,在日本桥一条巷的十字路口他被一辆开往惠美须町的电车撞了。豹一被撞到防护栏上,捡了一条命。他手中拿着一颗不知谁给的奶糖,在人群中哇哇大哭。

一个年轻的街坊看到这副情景,叫了一声:“啊!那是毛利家的小子。”便赶紧骑着自行车去给阿君报信。阿君赶到现场的时候,已是黄昏,空中飘着雪,路上停着好几辆亮着灯的电车。金助的身体蜷曲着躺在车身下面。阿君“啊”地叫了一声,奇怪的是她却没有流泪。直到豹一用他那被奶糖弄的黏糊糊的小手抱住她的时候,她才感到喉咙发热,然后便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电车开动的声音传了过来。

那天晚上,附近当铺的老板拿着一个大包袱来到阿君的家里。致完悼词之后,他对阿君说道:“前些日子,你出嫁的时候,金助说要给你准备嫁妆,在我这里借了一些钱。他也没交过利息,当时典当的东西已算死当,我可以自由处置了。可是,我想这东西对你可能很重要,因此我们商量了一下,便没有把这东西处理掉。我一想啊,反正这电车公司的……”

当铺老板以为电车公司的抚恤金至少会有一千块,于是带着东西找上了门。“就是这个。”说着他便把东西拿了出来,原来是一本家谱和一把大刀。通过这两件东西,可以隐约证明金助是战国时代某城主的后裔,有着高贵的血统。但是,阿君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两件东西。她从来没有听金助说起过他家高贵的血统,当然轻部也不知道。轻部没有知道这件事便死掉了,也算是他人生的不幸之一。金助不将此事告诉阿君也就罢了,可阿君也真是的,竟然拒绝了当铺老板要她把东西赎回去的要求。“谢谢您的好意,这东西对我也没用。”然后,她便将血统的事情都忘掉了。尽管贪婪的店铺老板以利息的期限这样的理由拼命劝说,阿君也只是表现出一副过意不去的样子说:“这东西对我没啥用,我不要……”

不知道为什么,电车公司的抚恤金只有一百块左右。阿君打算将其中的一大半分给即将辞工的学徒。从山口的乡下来的亲戚见阿君这样,十分无奈,参加完葬礼,帮着收纳了骨灰,两天后便都匆匆离开了。那天晚上,家里变得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