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第4/19页)

现在,这么一位了不起的人,这么一个奇特的天才,或者说这么一个谜一般的傻瓜第一次离我那么近,在同一艘船上,相隔仅六个船舱,但是我真倒霉,我虽然对有关精神方面的事最好奇,而且这种好奇心往往会变成一种激情,尽管这样,我还是未能接近他。于是我就想出一些荒诞透顶的计谋:我假装要为一家重要报纸去采访他,以刺激他的虚荣心;要不我抓住他贪得无厌的心理,建议他到苏格兰去参加一场报酬颇丰的比赛。末了我想起猎人的一个非常灵验的办法:要把山鸡引过来,就学山鸡交尾时的叫声。那么要把象棋大师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难道还有比自己去下棋更有效的高招吗?

我一生中从来就不是一个正经八百的国际象棋艺术家,其原因十分简单,那就是我总不把下棋当一回事,只不过是下着玩玩的,要是我坐下来下一小时棋,那可不是为了去劳神费脑,相反,是为了使紧张的脑子得到放松。我是本着“玩”【4】 这个字的真正意义下棋的,而别人,那些真正棋手却是为了“较量”。下棋和谈恋爱一样,必须有个对手,而此刻我还不知道,除了我们,船上是否还有其他爱下国际象棋的人。为了把他们引出洞来,我就在吸烟室里设下一个简单的圈套:我同我妻子在棋桌上对弈,尽管她的棋比我还臭。这样我们就像捕鸟人,网开一面,专等鸟儿来自投罗网。果然,我们走了还不到六个回合,有个人打旁边走过时就停了下来,还有一位请求我们允许他观战,最后来了一位我们所期盼的对手,他向我叫阵,要同我对弈一盘。他名叫麦克康纳,是苏格兰深井采油工程师,我听说,他在加利福尼亚钻探石油发了大财。从外表上看,麦克康纳体格粗壮,方方的腮帮结实坚硬,牙齿坚固,脸色很好,透着红润,大概是威士忌喝多了,至少这是一部分原因。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宽阔的肩膀,真有点儿运动员的威武架式,可惜下棋的时候也锋芒毕露,因为这位麦克康纳先生是属于踌躇满志、极其自负的那种类型的人,即使是一盘无足轻重的棋,下输了,他也觉得是贬低了自己的人格。这位白手起家的大块头阔佬,生活中习惯于一意孤行,为自己的成功感到飘飘然,骨子里都渗透着顽固不化的优越感,因此他把任何阻力都看作是对他极不礼貌的反抗,几乎就等于是对他的侮辱。输了第一盘,他就沉下了脸,并且啰唆开了,蛮不讲理地说,这盘棋只是一时疏忽才输的,第三盘输了,他又把原因归之于隔壁船舱里声音太吵了,他每输一盘棋,绝不肯就此罢休,必定立即要求再下一盘。起初我觉得这种顽固的虚荣心很好玩,后来我想,我的本意是把世界冠军吸引到我们桌上来,所以只把他的虚荣心看作是实现我的意图的一种不可避免的伴生现象。

第三天我的计划成功了,但也只是成功了一半。岑托维奇无论是从上层甲板上看我们下棋,或是他只是偶尔光临一下吸烟室——反正,他一见我们这些门外汉竟在摆弄他的这门艺术,就下意识地走近了一步,从这个适当的距离朝我们的棋盘投来审视的一瞥。这时正好该麦克康纳走棋,这一步棋就足以让岑托维奇明白,对于他这位大师级的人来说,我们这点儿业余棋手的水平是不值得继续看下去的。就像我们在书店里人家向我们推荐一本蹩脚的侦探小说,我们看都不看一眼就露出不言而喻的表情将书搁在一边一样,现在他也以同样的表情从我们棋桌边走开,出了吸烟室。“他掂量了一下,觉得没意思。”我思忖,对他那种冷冰冰的、瞧不起人的目光心里有点生气。为了发泄一下我的气恼,我就对麦克康纳说:“您这步棋大师似乎不怎么看得上眼。”

“哪个大师?”

我向他解释说,刚才从我们身边走过、并以鄙夷的目光看我们下棋的那位先生就是国际象棋大师岑托维奇。我还补充了一句,说,就让他去好了,我们两人认了,名人的鄙视不会使我们伤心的,穷人只有这点能耐。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我随便这么一说,竟对麦克康纳先生产生了完全意想不到的作用,他立刻就激动起来,忘掉了我们的棋局,他的虚荣心上来了,激动得几乎可以听到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他说,他根本不知道岑托维奇在船上,无论如何岑托维奇得跟他下盘棋。他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跟一位世界冠军下过棋,除了有次跟另外四十个人一起同世界冠军下过一盘车轮战。就是那盘棋也够紧张的,当时他还差点儿赢了呢。他问我是否认识这位国际象棋冠军,我说不认识。他又问我想不想去跟他打招呼,把他请到我们这儿来?我没有答应,因为据我所知,岑托维奇不怎么愿意结识新交。另外,对一位世界冠军来说,跟我们这些三流棋手下棋又有什么吸引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