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第3/19页)

“不过,这种平步青云怎么能不叫这空虚的脑袋感到飘飘然呢?”我的朋友说。他还给我讲了岑托维奇颐指气使、目空一切的可笑事例。“一个从巴纳特来的二十一岁的乡巴佬,突然间在木棋盘上摆弄几个棋子,在一星期之内赚的钱就比他全村人全年伐木和干重活辛辛苦苦挣的钱还多,他怎么能不踌躇满志,沾沾自喜呢?还有,要是一个人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伦勃朗、贝多芬、但丁和拿破仑,那不是很容易把自己看作伟人吗?这小伙子那孤陋寡闻的脑袋里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几个月来他从未输过一盘棋,而且正因为他不知道除了象棋和金钱之外,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其他有价值的东西,所以他完全有理由沉缅于飘飘欲仙的感觉之中。”

我的朋友讲的这些情况大大激起了我特殊的好奇心。我平生对患有各种偏执狂的人、一个心眼儿到底的人最有兴趣,因为一个人知识面越是有限,他离无限就越近。正是那些表面上看来对世界不闻不问的人,在用他们的特殊材料像蚂蚁一样建造一个奇特的、独一无二的微缩世界。因此我对自己的意图毫不隐晦:在开往里约热内卢的十二天航程中仔细观察这位智力单轨发展的奇怪标本。可是,朋友提醒我:“您的运气恐怕不会这么好。就我所知,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从岑托维奇那里弄到一星半点可用作心理分析的材料。这个狡猾的乡巴佬虽然知识极其贫乏,但却非常聪明,从不暴露自己的弱点,其实他的办法极其简单,那就是除了从几家小旅店找来的境况与他相仿的几个同乡外,他不跟其他任何人说话。他只要感到有个有教养的人在场,就立刻爬进他的蜗牛壳,所以谁也无法夸口,说是曾经听到过他的一句蠢话,或是摸清了他缺乏教养到何种程度。”

确实,我的朋友说得不错。旅行头几天的情况就表明,不硬着脸皮去纠缠就根本不可能接近岑托维奇。当然,这种死皮赖脸的事我是做不出的。有时他倒也走上上层甲板,但每次总是反背着双手,目中无人,显出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宛如那幅名画上的拿破仑。此外,在甲板上散步本来很逍遥,可是他总是匆匆忙忙、风风火火的样子,想跟他搭句话,你得跟在他后面小跑步才行。他又从来不在休息室、酒吧和吸烟室露面,我向服务员悄悄打听过,得知他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舱房里,在一个大棋盘上研究棋局或把下过的棋重新摆一摆。

他的防御技术比我想接近他的意愿还要巧妙,为此三天以后我真的开始生气了。我一生中还从未有机会同一位国际象棋大师结识,现在我越是竭力想赋予这种类型的人以普通人性,就越觉得难以想象,人的大脑怎么能一辈子都完全围着一个有六十四个黑白方格的空间转呢!根据自己的切身体验,我知道这种“国王的游戏”【3】 具有神秘的魅力,在人所想出来的各种游戏中,唯有这种游戏绝对容不得半点偶然的随心所欲,它的桂冠只给予智慧,或者更确切地说,只给予某种特殊形式的天赋。那么,把国际象棋称作一种游戏,岂不是犯了侮辱性的限制之罪吗?它难道不也是一门学问,一种艺术,飘浮于这两者之间,就像穆罕默德的棺椁飘浮在天地之间一样?它难道不是一对对矛盾的无与伦比的结合吗?它是古老的,却又永远是崭新的;它在布局上是机械的,不过只有通过想象才能极尽其妙;它被限制在几何形的呆板的空间里,然而在其组合上却是无限的;它是不断发展的,但又是毫无创造性的;它是得不到结果的思想,是什么也算不出的数学,是没有作品的艺术,是没有物质的建筑,尽管那些,在其存在方面却证明比所有的书籍和艺术作品更久长;它属于各个民族和各个时代,而且无人知晓,是哪位神灵把这种游戏带到人间来供人们消遣解闷,磨砺禀性,激励心灵的。它何处为始,何处为终?每个孩子都能学会它的初步规则,每个臭棋篓子都可以一试身手,然而就在这固定不变的小小的方块之内却会产生一类特殊的大师,与他们相比,所有其他的人都望尘莫及。他们只是在棋艺方面有天赋,他们是特殊的天才,在他们身上想象力、耐心和技巧也分配得十分精确,并一一起着作用,就像在数学家、诗人和音乐家身上一样,只不过层次和结合不同而已。从前观相术盛行的时候,要是加尔解剖了象棋大师的颅脑就好了,这样就可确定,这些国际象棋天才的大脑灰质是否有一种特殊的曲纹,他们的颅脑里是否有一种比常人更发达的象棋肌或象棋突。像岑托维奇这样的棋手,在绝对迟钝的智力中散布着特殊的天赋,就像在一百公斤不含矿质的岩石中含有一条金脉一般!他这样的实例要是激发起那些观相术家的兴趣就好了。这样一种独一无二的天才游戏是定会造就出特殊的棋王来的,对于这一点,一般来说,我一直都很清楚,然而很难想象,甚至不能想象,一个思想活跃的人竟一辈子把自己的世界仅仅局限在黑白方格之间狭窄的单行轨上,只在三十二颗棋子前后左右的挪动中寻找成功的喜悦,一个人开局先走马而不走卒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能在棋谱的某个不起眼的地方提到一笔就意味着不朽——总之,一个人,一个会思想的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如一日,将自己思想的全部张力一次又一次可笑地用在把木头棋子“王”逼到木制棋盘上的角落里去,而自己竟没有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