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 寄身喧嚣(第6/22页)

布罕戴德给了他一个在市中心的地址,不了解这个城市的贫民窟的人还会以为布罕戴德是可可或者糖的经销商,一个掌管进出口买卖的国王。实际上,他住在一间介于东部物资进口商和糖及干椰子肉出口商之间的廉价公寓里。那是一座西班牙老式建筑。公寓的正面直接连着人行道,墙上有很多地方的灰泥都剥落了,形成不规则的形状,窄小的窗户上装着破裂的百叶窗,还有两个生锈的铁阳台,直接通向人行道。

从出口商的仓库那里传来干椰子肉的恶臭和袋装糖的浓烈气味,那种气味和糖厂以及毕司沃斯先生记忆中小时候水牛池塘的甜臭味不同。进口商的仓库弥漫着各种辛辣香料的气味。路上散发着尘土和稻草以及牲口的屎尿气味。排水沟里每一处有阻碍垃圾的地方都泛着涟漪,漂浮着白色的浮渣,像牛奶煮后漂起的薄膜,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酸臭,在阳光的炙烤下让人窒息。当毕司沃斯先生拐进公寓和出口商仓库之间的拱门时,这股气味仍然尾随着他。他把自行车靠在冰凉的墙上,赶开从出口商那里的糖袋上飞过来的蜜蜂,走上一条鹅卵石小路,小路的旁边有一条浅浅的呈黑绿色的排水沟,在暗处闪着微光。小巷通向一个铺平的比小巷略宽的院子。院子一边是出口商的高墙,另一边是公寓的墙,墙上黑洞洞的窗户挂着肮脏的窗帘。一条倾斜的水管滴着水,落在长满苔藓的水池里,然后流到排水沟里;在院子的尽头,有一间乱丢着报纸的厕所和一间没有顶的浴室,厕所和浴室的门都敞开着。院子上面是蔚蓝的天空。阳光斜斜地照射在出口商的高墙上。

毕司沃斯先生经过水管,拐上一条通道。他刚刚走到遮着门帘的门厅,就听见一个激动得几乎是欣喜的声音:“穆罕!”

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孩子,所有的软弱和耻辱都重现了。

那是一间低矮的没有窗户的屋子,只能通过通道里的微光采光。屋子的一角遮挡着一扇屏风,另一角放着一张床。床上发出哈哈的高兴声音。布罕戴德没有衰老。毕司沃斯先生起初还害怕他变成一个干瘪的印度老头,现在长舒了一口气。布罕戴德的脸瘦了很多,但嘴唇上的肉块依然如故;在那张忧心忡忡的脸上,双眉紧锁,眼睛却依然明亮。

布罕戴德举起瘦弱的胳膊。“你是我的孩子,穆罕。过来。”他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

“你好吗,叔叔?”

布罕戴德似乎没有听见。“过来,过来。你可能以为自己是个大人了,但是对我来说,你仍然是我的孩子。过来,让我亲亲你。”

毕司沃斯先生站在糖口袋做成的小垫子上,朝散发着腐臭味的床弯下腰。他立刻就被用力地拉了下去。他看见涂着涂料的墙壁和屋顶罩着一层尘土和煤灰,感觉到布罕戴德没有刮过的下巴蹭着他的脖子,布罕戴德干涩的嘴唇贴在他的脸颊上。他叫出声来,布罕戴德用力揪疼了他的头发。他跳回去,布罕戴德哈哈大笑起来。

毕司沃斯先生一边等着布罕戴德平静下来,一边环视着这间屋子。墙上水泥缝中的钉子上挂着衣服。布满沙砾的水泥地板上有一堆起初看来是衣服的报纸。屏风旁边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有一本廉价的书写纸、一瓶墨水和一支布满咬痕的钢笔:毫无疑问,布罕戴德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写信给他的。

“你在视察我的豪宅吗,穆罕?”

毕司沃斯先生不想承认受到震动。“我不知道。但是依我看,你在这里还不错。你应该看看有些人是怎么生活的。”他几乎想说,“你应该看看我住的是什么地方”。

“我是一个老人。”布罕戴德说,声音尖而高,是毕司沃斯先生所不熟悉的。他的眼睛湿润了,嘴唇上浮起了一个浅浅的狡黠的微笑。

毕司沃斯先生慢慢离开床边。

从肮脏的印花棉布屏风后面传出动静:煤炉的叮当声,擦火柴的声音,轻快的扇炉子的声音。是那个华人女人。毕司沃斯先生按捺不住好奇。木炭烟从屏风上升起来,盘旋在房间里,在门口消散。

“你为什么要用力士香皂?”

毕司沃斯先生发现布罕戴德急切地盯着他。“力士香皂?我想我们用的是橄榄香皂。一种绿色的……”

布罕戴德用英语说:“我用力土香皂,是因为那些漂亮的电影明星也用它。”

毕司沃斯先生有些心烦意乱。

布罕戴德侧身翻弄起了地板上的报纸。“我那些没用的儿子没有一个肯来看我。你是唯一来看我的人,穆罕。但你总是这样。”他冲着报纸皱起眉头,“不,这个已经结束了。弗南德斯朗姆酒,请客喝酒时最好的选择。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朗姆酒,穆罕。还记得吗?哈!是的,就是这个。”他递给毕司沃斯先生一份报纸,毕司沃斯先生读着上面关于力士香皂的标语竞赛的细则。“帮帮我这个老人,穆罕。告诉我你为什么用力士香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