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 虚空

学校里没有哪个学生的父母像毕司沃斯先生这么热切。他热衷于中学的每一项规矩、仪式和习俗。他热爱学校的指定教材,并将阿南德的奖学金学生表格送到海洋广场的缪尔·马歇尔家的乐趣留给自己,然后带回一包免费赠送的书。他给课本包封皮,在书脊上标出书名,在每一本书的扉页和封底上都写上阿南德的名字、年级、校名和日期。阿南德则为对学校里的其他同学隐瞒这件事费尽心机,因为他们的名字都是自己写的,而且可以随意在书上涂画。虽然毕司沃斯先生和阿南德都觉得没有必要,他还是去参加了学校的授奖演讲日活动。他还坚持要去看科学展览,完全败了阿南德的兴致,一个黑人男孩跑到没有父母陪同的伙伴们身边说:“喂,伙计,蜗牛可以自己干自己。”阿南德却不得不留在毕司沃斯先生身边,而他呢,从展览打头的电气演示开始就尽职尽责地认真观看,最终也没有走到比显微镜更里面的地方。“站在这里,”他告诉阿南德,“在我拉出显微镜玻璃片的时候挡着我。我要咳嗽,然后在上面吐唾沫。这样我们两个都可以看一看。”

“是的,爸爸。”阿南德说,“当然,爸爸。”但是他们没有看蜗牛。作为一项试验,每个男孩都发了一本家庭作业册,他们的父母或者监护人应该每天填写并签名,毕司沃斯先生每天准时填写签名。但是其他父母很少这样做,很快,那些家庭作业册就被抛到一边了,而毕司沃斯先生一直坚持到最后。他坚信全校都和他一样关注阿南德;当阿南德犯了哮喘后又回去上课的时候,毕司沃斯先生下午总是问:“那么,他们说什么了,嗯?”好像阿南德的缺席让学校的秩序大乱了一样。

十月,米娜也开始喝牛奶吃梅干。她出乎意料地被选中参加十一月的奖学金考试。毕司沃斯先生和阿南德陪她前往奖学金考试大厅,阿南德不无优越地重温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他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印在校长办公室里的公告板上,深为学校对他的宣示而感动。中午米娜从考场出来时非常振奋,但是在阿南德的严厉拷问下,她变得迷惑和低落,承认自己犯了错误,觉得可能还有别的误以为正确的错误。他们带她到乳品店吃午饭,三个人都觉得浪费了钱。当考试结果出来之后,没有人向毕司沃斯先生祝贺,因为米娜的名字在那些仅仅通过考试但没有获得奖学金的学生之列,在印得极为细小的栏目中根本不起眼。

变化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发生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城市失去了浪漫和希望,也不知何时他开始觉得自己老了,他的事业已经到头,他对未来的展望都寄托到了阿南德身上。每一种认识都姗姗来迟,而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他也不觉得惊讶,那只是一种他早已接受的状态。

但是有一天半夜他突然醒来时,又觉得不该这样,他意识到已经有一段时间自己接受了处境是无法改变的:人声嘈杂的房子,楼下的厨房,饭菜要经过前门楼梯才能端到房间里来,逐渐长大成人的孩子们同他和莎玛挤在两间屋子里。他开始把房子——从敞开的门中看见的明亮的客厅,八点钟时从餐厅传来的餐具叮当声,去看电影时一路上碰见的车库,下午用水管浇灌的花园,星期天早晨懒洋洋躺卧在阳台上的光腿的人们——看作和其他人相关的东西,就像教堂、屠宰货摊、板球比赛和足球比赛。房子已不再激起他的雄心,也不再引发痛苦。他已经失去了对房子的展望。

他沉浸在绝望中,正如他沉浸在想象中的虚空里,那虚空代表着他还不曾经历的生活。一夜又一夜,他耽溺着。但是他不再因惊慌而心悸,不再有愤懑如鲠在喉。他只是发现自己非常不甘愿,他心中对离开后果的担忧现在越来越深重。

他调查申请救济的穷人并为需要救济的人撰写报告。他和W.C.塔特尔之间的关系时好时坏。寄宿的学习者们继续读书学习。阿南德和维迪亚德哈继续互不理睬,两个表兄弟之间的冷战开始在学校里闻名。维迪亚德哈也上了这所学校,虽然没有那么光鲜。格温德继续打琴塔,穿他的三件套,开他的出租车。寡妇们不再到皇家维多利亚学校学习缝纫,她们放弃了做衣服发家的计划和其他所有的构想。其中一个在房子下面露宿,威胁着要在乔治街市场上摆货摊,最终被劝阻回矮山去了。W.C.塔特尔买了一个叫格罗里亚·沃伦的十五岁美国人的唱片,唱的是《你永远在我心上》。每天早晨当寄宿的学习者们涌出房子后,毕司沃斯先生便逃到《特立尼达卫报》去上班。

十分突然地,他振奋了精神。

事情发生在阿南德中学二年级时。因为他对穷人的了解无人能及,毕司沃斯先生成了《特立尼达卫报》在社会福利方面的专家,附带的职责包括采访慈善团体的组织者并参加很多聚餐。有一天早晨他在桌子上看到一张便条,通知他去采访新到任的社区福利部的负责人。那是一个还没有开始运作的政府部门。毕司沃斯先生知道这是战后发展计划的一部分,但是他根本不了解这个部门具体要做什么。他调来档案资料查询,却一无所获。大部分资料是他自己写的,他自己都忘了。他打电话约好当天早晨的采访就去了。一个小时之后,他沿着红房子的台阶走进铺着沥青的庭院时,脑子里想的是给《特立尼达卫报》的辞职信而不是采访稿。他得到了一份社区福利官的工作,每月五十元,比他在《特立尼达卫报》的工资要高,他接受了这份工作。而他仍然不明白成立这个部门的目标是什么。他猜测是组织村民生活;至于组织村民生活的原因和方法,他还是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