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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兰与西班牙不同。在西班牙,四月份就已经逐渐迈入夏季,而且不会再有寒冷。四月的英格兰却似乎仍是严冬。索妮娅的飞机在夜晚降落时,天气严寒,停车场的地面上有一层薄雪。擦完挡风玻璃上的积雪,她的双手已经冻得乌青。

她回了家。家里空无一人,她感觉自己像个破门而入的陌生人,似乎在检查家里有没有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她在画室里窥探搜寻。一瓶枯萎的玫瑰放在咖啡桌的正中心,花瓣散落在几本《乡村生活》和《闲谈者》杂志上。壁炉架上有一叠饮酒派对的邀请函,还有一些詹姆斯说的那种“硬请柬”——邀请他们参加正式的公司活动,要使用好几毫米厚的卡片。有一张请柬邀请他去苏格兰猎鹿,日期就是当天。也许这就是詹姆斯此时的去向。厨房门前的地板上有十来个红葡萄酒空瓶。在洗碗槽中一只玻璃杯的杯底,残留的饮料已经结了层硬皮。这可不是詹姆斯的风格,他一向雷厉风行,任何东西都要马上洗净收好。

索妮娅带着提包上楼,下意识地走进了客房。她几乎要忘了,当然,在她转动钥匙时,她意识到与詹姆斯与日俱增的陌生感,是她去格拉纳达的原因之一。在听米格尔讲述自己经历时,伦敦似乎已是那样遥远。

冷若冰霜的一个星期过去了。索妮娅没有想过会有什么不同。她关心的是星期五的萨尔萨课程,上完课回家时她总是容光焕发。

经历了几天极度乏味的办公室生活,从怪异的本国气氛中脱身后,舞蹈那能够提升人生、点燃心灵的魅惑,又一次鼓舞了她。

那个周末,詹姆斯的父母邀请他们去家中住上一夜。她比往常更害怕,但詹姆斯显然很希望去。场面上的事还是要维持的,取消安排会招致各种各样的疑问。对于詹姆斯和索妮娅来说,保持沉默更容易,整个旅途中他们都做到了。这本应是个绝好的机会,将她的非凡发现告诉詹姆斯,但她甚至没有丝毫欲望提起。这些事非常宝贵,他可能会大加嘲讽或缺乏兴趣,无论哪种反应她都无法容忍。

家族的一些老朋友,包括詹姆斯的教父,都应邀参加宴会。索妮娅发觉五位女性中唯独自己没有佩戴珍珠首饰。这绝对印证了她的一种感觉——她不太适合这个圈子。

穿过光泽渐暗的银餐具和最优质的韦奇伍德瓷器,她朝詹姆斯望去。她发现,对于他俩之间缺乏温情的状态,根本没有人会多想。围桌而坐的夫妇似乎没有一对肯对自己的配偶提及一句。也许在附近的几个郡,婚姻中的冷漠十分正常。

自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起,这所通风良好的巨大住宅就没再装修过。她和詹姆斯来这儿经常住的那间双床房里,角落里有个杏黄色的水槽,几片壁纸垂下来,就像剥落的皮肤。窗帘装饰着垂花、帐幕、丝绸的饰边,想必往日十分华丽,但今天看上去却很压抑。詹姆斯的母亲戴安娜几乎没有注意到渐进的破损,仅仅让丈夫去修理坏掉的门把手或滴水的龙头。索妮娅暗想,这就是英国上流社会喜欢的生活,带点故作优雅的颓废,可能也解释了为什么詹姆斯对自家房子的装潢会那样吹毛求疵。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索妮娅的婆婆一直在尝试让这所房子重焕生机,而今她开始关注花园,现在已然成为一个苦力。她小心翼翼地耕作,几乎将花园整个儿变成菜地。一年中有好几次收获数量惊人的西葫芦和莴笋,不得不吃这几种单调的蔬菜生活。之后的几个月内,什么收成也没有。作为一个本质上的“都市动物”,索妮娅觉得这种生活方式令人十分费解。

在房间里,索妮娅和詹姆斯可以分床而眠,保持距离。但那天晚上,詹姆斯与父亲喝了一些波特酒,抽了几支雪茄后,沿着楼梯走上楼。他笨重地坐在她床边,捅了捅她的背。

“索妮娅,索妮娅……”他扯着嗓子喊,最后一个音节在她耳中游荡。

索妮娅寒彻入骨,尽管她紧抱着热水袋,想要温暖一点,舒服一点,可还是因感到寒冷而僵硬。

“请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她努力赶他走。

他伸手探进毯子,扶着她的肩膀摇晃。“索妮娅……醒醒,索妮娅。就算是为了我。”

尽管她向来善于装死,他也清楚她已经醒了。只有她真的死了,才会对他发出的噪音和野蛮的摇晃毫无察觉。

“浑蛋,索妮娅……滚吧。”

她听着他重重地跺着脚穿过房间,听他笨拙地脱衣准备睡觉。虽然没看,但她能想象到条绒裤子、衬衣和套头衫在地板上堆成乱七八糟的一堆,油光发亮的棕色烤花皮鞋随地乱丢——万一他们半夜起床,这些鞋子随时可以把人绊倒。然后,听到他刷牙时吐出漱口水,将牙刷扔回牙缸的吵闹,猛拉开关绳关掉水槽上方电灯的咔嗒声,还听到小小的塑胶把手撞在镜子上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