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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要建造的地方就是‘英灵谷’。这个山谷用来纪念战争中阵亡的几千名士兵,他们为了挽救祖国,摧毁了那些卑鄙的赤色分子,像什么共产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工联成员……”

军官的声音渐渐升高。他的愤怒如此强烈,连帽子都晃动起来,脖子上青筋迸出。他毫不压抑自己的歇斯底里。离他最近的人能感觉到,愤怒的唾沫随着他唇间迸出的每一个字喷出来。他几乎是在尖叫。其实人群鸦雀无声,他并不需要这样。

关于这一计划,每个人都听说过很多传闻。目前只能确定他们位于谷埃尔加穆罗斯,距离马德里不远,离王室的陵墓埃斯科里亚尔很近。佛朗哥的目的很清楚:虽然此处将用来纪念为他的事业牺牲的士兵,但首先是他的陵墓。

那位狂热的、陶醉在强权中的军官现在讲完了,让手下将囚徒都赶到棚屋中去。

“现在知道为什么要把我们弄到这么远的地方了……”途中一直走在安东尼奥旁边的老人说道,“大概本来要把我们关起来,后来又改变主意了。”

对有些人来说,这位老人机敏的反应是一味滋补良药,但对于另一些,他没心没肺的嬉笑令人厌烦。经历了许多天甚至许多年的苦难,一个人的声音仍然这样不带一丝苦涩,真的很罕见。

“是啊,我们能看到更多天空了。”安东尼奥回答,尽量显得很乐观。

那些即将成为新家的棚屋与囚徒们待过的最后一间牢房截然不同。他们刚在一个没有窗户的隔间里连续站了好几天,唯一的光源是一只灯泡,二十四小时亮着。这里很肮脏,但至少还有一面墙全是落地窗,有两排床铺,大概二十张床,床之间的空位还算宽阔。

“看上去没那么糟糕,对吧?”

棚屋外面,是千百个男人乱哄哄的声音。他们聚在长满灌木的地上,等着下一个指令。在这片嗡嗡声中,老人愉快的声音激励着安东尼奥。当身边整个世界似乎已分崩离析的时候,为什么有些人仍然保持了如此愉快的性情?

草席上放着棕色的制服,有人命令他们穿上。

“这能装下两个我了。”这位古稀老人说着卷起袖子和裤腿。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滑稽。“真幸运啊,这儿没有镜子。”

老人说对了。他看上去的确荒谬可笑,就像一个孩子穿着父亲的衣服。数月以来,安东尼奥第一次露出笑容。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很久以前,他笑的能力就退化了。

“你是怎么做到笑口常开的?”安东尼奥努力系好纽扣。由于寒冷,他的手指十分僵硬。

“请问,”老人说,“如果我们不笑,又有什么意义呢?”老人患有关节炎的双手也很难将外衣的纽扣扣好。“我们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无能为力。”

安东尼奥思考了片刻,答道:“抵抗?逃跑?”

“你和我一样清楚,那些试图抵抗或逃跑的人会有什么遭遇。他们被毁了,彻彻底底地毁了。”老人将重音放在最后一句上,语气完全变了。“对我来说,这是为了保护人类的精神。”他继续说道,“其他人一息尚存就要战斗不止。而我对这些法西斯分子的抵抗,就是要跟他们一起走,要微笑,好让他们知道无法碾碎我的灵魂、我内心深处的自我。”

听到这个回答,安东尼奥非常吃惊。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如同牲口笼中的每个人一样,这位老人看上去也是个一贫如洗的劳工。从物质上说,他拥有得更少,甚至都不能拥有身上穿着的那套衣服。然而,他的口音和措辞暗示着什么。

“起作用了吗?”安东尼奥问道,“我是说你这个方法。”

“目前为止,起作用了。”老人说,“我没有宗教信仰。你可以说我是一个无神论者,许多年来都这样。但我有一个信念,就是要保卫自己的精神。相信我,这个信念能给你绝处逢生的力量。”

安东尼奥越过老人的肩头,看着拥挤的两百多人。他们现在已被粪色的制服模糊成一个没有定形的抽象概念——人。这是虚无的大众,个体的特征最终消弭于无形,而里面原本有医生、律师、大学教授和作家。也许这位老人就是其中一个。

“以前你做什么工作?”安东尼奥问道。

“我是马德里大学的哲学教授。”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并特意使用了现在时。

他滔滔不绝,很高兴能引起安东尼奥的兴趣。“看看吧,有多少人被逼自杀?也许有几千人。这就是法西斯分子最大的胜利了,对不对?多一个投身地狱烈火的囚徒,就少一张嗷嗷待哺的嘴。”

这个人对目前处境的看法如此实在,如此恰如其分,安东尼奥几乎被说服了。他目睹过好几桩自杀事件,最可怕的一次就发生在几天前的菲格拉斯。一名男子突然跳起来,抓住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电灯泡,他的朋友和法西斯分子都没来得及阻止。他飞快地将灯泡在椅子边缘打碎,将锋利的玻璃残片猛然切入自己的静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