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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塞罗那沦陷后,五十万人踏上流亡之旅,长达数月的饥馑让他们身体羸弱,但也有不少人从创伤中逐渐恢复。

安东尼奥与另一个民兵走在一起。他叫维克多·埃尔维斯,是个年轻的巴斯克人,十七岁被征入伍,从未受过训练。他连来复枪都不会用,到达埃布罗河的第一天就受了伤。几个星期前,他的家人就已离开家乡逃往法国,他希望能与家人团聚。

有两条路可以去往法国,他们必须斟酌一下。第一条路是翻过比利牛斯山。对于正从枪伤中恢复的安东尼奥和维克多,崎岖的地形不是唯一的问题,还有冰雪。冰雪会令这场跋涉步步艰难。安东尼奥听说,在某些地方,积雪能没到孩子的腰。在深深的积雪中,年长体弱者常常丢失拐杖。很多人会在冰层上滑倒,这场逃亡因此会痛苦而漫长。

安东尼奥和维克多几乎没有东西可带,但其他人很少能克制欲望,都带了过多的财物。他们途中不得不丢弃的东西被雪掩埋,会为身后的人群制造更多看不见的危险。春天,当山上的白毯融化了,雪水下会露出一些稀奇物件的踪迹。那些无用但寄托感情的东西,比如珍贵的香水瓶或圣像,以及一些有用但无关感情的东西,比如金属炒锅或小椅子,都散落在路上。

除了这条变幻莫测的山路,还有一条路是海岸线,不过也有危险,那里是边防。安东尼奥和维克多都觉得只能选择第二条路,他们出发了。一大群人开始朝北方远行。

每个人都艰难地背负着家庭用品、毯子、成捆的衣服,以及在逃往另一种生活的途中所需的东西。孤身带着好几个孩子的女人最为艰难,安东尼奥总是尽力帮助她们。除了来复枪,他什么也没带。他没有其他东西,也习惯了几个星期穿一套衣服。不过仍有很多人在背包中紧紧地塞满了衣物,现在走得十分艰难。

“我来帮你。”他执意对一个女人说。她的孩子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她则泪流满面地扛着个大包,行李的把手因沉重而猛然折断。她还有一个孩子,正磕磕绊绊地走在他们身边,身上非常暖和地裹了好几条毯子。安东尼奥和维克多一个抱起婴儿,一个扛起大包,很快唱起一支行军歌曲,让几个孩子高兴起来。安东尼奥回想起与那群民兵一起离开格拉纳达的旅程,当时唱这首歌是为了鼓舞士气。那时它起了作用,现在仍然奏效。

安东尼奥在战场上见过许多骇人的场面,但仍会对途中景象大为震惊。女人们在路上生孩子,女性亲戚们围成一圈,用裙子遮住婴儿出世那神秘的一刻。

“现在出生真是太危险了。”安东尼奥听到新生儿悲伤的哭声,不由得喃喃自语。

这是一场长达二百公里的跋涉。步行一个星期后,安东尼奥终于到达了塞贝尔的法国边境。他遥望着大海,一瞬间感到一阵乐观。地中海强烈的阳光穿透了二月厚厚的云层,在一片迟缓的铅灰色海水上闪着辽阔的银光。他们面前就是法兰西,另一个国家。也许在那里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这仿佛一场大规模的出埃及之行,这群衣衫褴褛、流离失所的人必须相信,面前这片福地乐土上会有新的起点。一些人对祖国已经漠不关心,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亲人,没有家,也没有希望。

虽然大多数人已经丢弃了身上的包裹,但士兵们仍然带着来复枪——他们不需要别的东西。在乏味的漫漫长夜里,士兵们总会扣几下僵硬的扳机。现在他们仍然相信,这些破损的苏联武器能够保护自己的安全。

“前面出什么事了?”维克多问。

“我不知道,”安东尼奥答道,隔着一片森林般密集的戴帽子的人头,他伸长了脖子往前看,“也许他们又把边境封锁了。”

有传言说,法国人将国境线封锁了一段时间,难民多得让他们难以承受。人群现在已经拥堵,但看上去每个人都很顺从,没有谁表现出不耐烦。他们已经走了这么远,几米之外就是目的地。

大约一个小时后,人群开始向前移动。安东尼奥能看到边境控制的情景,能听到法国人陌生的声音。那种粗鲁的语气,他们不曾预料到。

“把东西放下!”卫兵用法语说道。

这几个词在西班牙人耳中也许毫无意义,但法国卫兵的手势和路边一堆堆的枪和物资说明了一切。对方表达得很清楚:这些疲惫的流亡者离开西班牙前得放下武器。他们还强迫一些人丢弃携带的包裹。离安东尼奥几米处,一位老人愤怒地与法国卫兵争吵起来。与国境戍兵争吵也许是个错误,尤其是当你像这位老战士一样衰弱的时候,随之发生的事只会更糟糕。

卫兵让老兵当面将所有衣袋都掏空。发现老人攥着拳头,卫兵用刺刀推了一下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