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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逃亡的队伍仿佛出埃及之行。一开始,队伍中有几辆汽车和卡车,但现在几乎全被丢弃到路边。随之一起被抛弃的还有零星四散的生活的碎片。那些匆忙从碗橱中带走的家庭用品,固然可以组成新生活的基础,但现在都已弃置。还有更让人吃惊的东西:一台缝纫机,一只精美但有缺口的餐盘,一只祖传的钟表以及从家乡逃出时仅剩的一点乐观。

开始,有许多驴子载着高高堆起的被褥、水桶甚至家具,但它们最终都被身上的重负压垮了。牲畜的尸体成为路边的平常风景。最初,只有几只苍蝇聚集在它们的眼睛上,但尸体开始腐烂了,成群的苍蝇飞了过去。

人们走路时通常沉默不语,只有脚步声和包袱的扑嗒声打破寂静,但梅塞德丝时不时地给贾韦讲个故事。大多数时候她都抱着他,还一起咂着从路边田野里拔来的甘蔗。现在,食物已经吃完,甘蔗成了唯一的热量来源。实在不堪疲惫时,他们就到路边小憩片刻。

梅塞德丝看到路中间躺着一只打开的箱子,东西散了出来。几件衣服吹到了附近的灌木中,挂在荆棘上:一件白色的圣餐仪式礼服,一件绣花婴儿睡袍,一条婚礼用的披风。它们像海报一样在灌木上展开,像在嘲笑他们。人们记起最后一次穿戴这些衣物时的情景,那时生活仍然十分平静,他们可以举行婴儿洗礼和结婚庆典。每个经过的人都这样想,那些仪式,而今看来已是很久以前的奢侈了。

他们时不时地穿过废弃的小镇或村庄。那儿什么都没留下。有些人洗劫了空荡荡的房屋,不是寻找金银细软,而是找有用的东西,比如一袋能让他们多活几天的大米。

梅塞德丝和曼纽拉偶尔交谈,但在这一百五十公里的跋涉中,她们交谈的次数非常少。唯一的声音是鞋子踩在松脆路面上的嚓嚓声响,以及婴儿偶尔的哭声。有几个婴儿刚刚在路边出生。

人群快到莫特里尔时已是黄昏,两个女人在队伍中听到一阵低沉的轰隆声。梅塞德丝以为那是卡车开过的声音,但曼纽拉立即听出那是飞机的轰鸣,于是停下来朝天上看。国民军的飞机正在低空飞过,它们笨重、喧闹,而且拙劣。

人们注视着它们,惊愕不已。没人说话。然后,轰炸开始了。

战争爆发后的几个月间,梅塞德丝从未经历过此刻紧紧攫住她的恐怖。她的嘴里充满了恐惧的金属味道,有一瞬间,心脏的狂跳声淹没了身边警示的叫喊。她直觉应该尽力逃跑,但无处藏身——这里没有地窖、桥梁或地下火车站。无处可逃。而且,她还要担心贾韦和他的母亲。飞机直接从头顶飞过,她就那样站在原地,用双手捂住耳朵,抵挡震耳欲聋的轰鸣。

梅塞德丝抓起曼纽拉,曼纽拉紧紧抓着贾韦。他们站在一起,紧紧地挽着手臂,闭上双眼,不敢看身边徐徐拉开的可怖的一幕。梅塞德丝摸到这位母亲衣服里面尖锐的骨头,它们似乎随时可能折断。她们像那些在家乡刚刚经受了炮弹和机枪火焰的马拉加居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保护自己。法西斯血淋淋的侵略几乎将曼纽拉吓得瘫倒在地。

“我们到路边去吧。”梅塞德丝喊道,“这是唯一的希望。”

讽刺的是,能躲开这场伤恸之旅的地方是炸弹之前在田野中炸开的弹坑。很多人蜷缩在弹坑里,吓得目瞪口呆。至少,轰炸机为那些被它们吓坏的受害者提供了几处避难所。

顿时尸横遍野,像破损的玩偶。

让人恐惧且难以置信,那天,还有另一场可怕的袭击即将到来。轰炸机完成任务后,战斗机出现了。很快,又一波死难者倒在了地上。为了加强威吓的效果,战斗机上的士兵朝路面扫射,向人群扫射。子弹在尖叫的人群中画下带着熊熊火焰的线条,到处是刺眼欲盲的白光。对于那些飞机上的飞行员来说,这绝非挑战。即使是闭着眼睛扫射,他们也能让那些可怜人血肉横飞。

母亲们看到孩子像九柱游戏的柱子一样倒塌,顿时像婴儿一样尖厉地号哭。有些母亲有四五个孩子,但几乎无法保护他们。无论如何,瞄准一下,一声炸响,便足以杀害好几个人。

一架双座飞机飞得很低,梅塞德丝甚至可以看到飞行员和他身边机枪手的脸。四散奔逃的人群以为能比子弹跑得更快,但奔逃毫无用处。机枪手轻松地操纵机枪,制造最大规模的破坏。飞行员扫平人群后,脸上泛起微笑的酒窝。

一切回复寂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飞机并没有回来。

“我觉得危险过去了。”梅塞德丝极力想安慰曼纽拉,“得回到路上。我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到处有伤者和死难者的亲人在呻吟和恸哭。究竟是埋葬死去的亲人,还是继续前往避难所阿尔梅里亚?很多人踌躇着。地面的土十分坚硬,埋葬死者并不容易,但仍有人在使劲挖掘墓坑。还有人只用仅有的毯子将亲人的尸体盖上,就带着内疚和悲伤继续前行。如果死去的是位母亲,马上就有人收养她的孩子,带着孩子远离亲人的尸体,继续朝目的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