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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街上一片荒凉。商店和咖啡馆都大门紧锁,充斥于每个家庭中的紧张已经诡异地蔓延到了空荡荡的街道上。

被夺取的格拉纳达广播电台成为国民军绝佳的媒介,关于前夜发生的事变,国民军发布了自己的版本,《理想报》补充了相同的新闻故事,它得意扬扬地吹嘘军队如何轻易取胜,并宣称,格拉纳达城中已有无数中产阶级公开支持佛朗哥。

拉米雷斯一家待在家门内,咖啡馆的大门结实地闩好,木制百叶窗也紧紧地关闭。他们轮流透过一楼的窗户窥视。第二天破晓时,街上又来了好几卡车的士兵,这些士兵齐声高呼:“西班牙万岁!共和国灭亡!”

埃米利奥坐在床上拨弄琴弦。表面上看,他对外面的事态漠不关心,但腹部却因恐惧而不断缩紧。他不停地弹琴,将枪声淹没在充满激情的断续调和悲孤调舞曲中,直到手指酸痛。

素来对这位弟弟很有耐心的安东尼奥,此时也气馁了。埃米利奥貌似对军事政变毫无兴趣,这一点上,他做出的假象足以乱真。

“难道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天,与父亲一起心不在焉地摆弄午餐时,安东尼奥不禁抱怨道。那顿饭简单得可怜,只有奶酪和橄榄。他们不再冒险出门买面包,那很可能无功而返,而且危机四伏。埃米利奥不饿,已经回房休息了。

“他当然不知道,”伊格纳西奥嗤之以鼻,“他还像往常一样,活在自己的童话世界里。”

除了伊格纳西奥,家里每个人都对埃米利奥的同性恋倾向视而不见,闭口不谈,没人搭理伊格纳西奥这句嘲讽。只有一次,在几个月前,孔查和巴勃罗终于谈到了对每个家人的担忧。即使是在共和国早期较为自由的氛围中,格拉纳达人对同性恋的态度也依旧如昔。

“我们只希望他长大后能改了。”巴勃罗说。

孔查点点头。丈夫认为这是赞同。这个话题他们再没提过。

与城中每个共和国的支持者一样,他们对食物失去了胃口,当然,对新闻也失去了胃口。通过电台他们得知,阿米拉的机场已被占领,通往穆尔西亚的路上的那座大型炸药工厂也已被国民军攫取。这两桩事件存在巨大的战略意义。那些希望生活恢复正常的人开始将自己托付给城中的新政权。

那天薄暮时分,梅塞德丝打开窗户,探出身体,想呼吸新鲜空气。雨燕在面前的天空翱翔,蝙蝠飞来飞去。前夜的事变——夜色中的枪声以及亲眼目睹邻人被捕——仍然在她脑中萦绕不去,但她的思绪又飘到了别的地方。

“贾维尔,贾维尔,贾维尔。”她在夜里悄悄呼唤。窗下,煤气灯昏黄的灯光在汹涌的热浪中摇曳,一只飞蛾在路灯短暂的光芒中盘旋。她渴望跳舞。除了猜想何时能再见到她的吉他手,她什么都没心思做。如果这种紧急状态能赶快结束多好,他们就可以重逢了。

在一片朦胧中,埃米利奥的琴声穿过屋顶的瓦片和奶油般浓稠的乳白色大气,进入她的耳中。很久之后,她又一次登上楼梯,走入阁楼,沉溺在他动人的音乐中。直到这时,她才想到,她开始与贾维尔跳舞后,也许哥哥会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她不知他是否还会欢迎自己的搅扰。

她进入房间时,他沉默无语,只是继续弹琴。这是他一贯的风格,她幼年第一次闯入他的秘密领地时便是如此。几个小时过去,天亮了。梅塞德丝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埃米利奥的床上。哥哥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双臂仍然环抱着吉他。

第二天,孔查家的咖啡馆又开张了。经过一天的关门闭户,门窗悉数打开,陈腐的空气焕然一新,真让人如释重负。

他们似乎没有特别的理由不开张。咖啡馆里,人们都在激烈地争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件。有些人变得冷酷无情,开始出卖亲友与邻人,这样的故事比比皆是。每个人都亲眼目睹了几桩逮捕行动。许多所谓的“罪行”都可能导致被捕。人们缺乏的是确切的信息和对国家整体局势的了解,迷惑和恐惧交织于心中。

在格拉纳达,有一处仍在坚定地反对佛朗哥的军队——阿尔拜辛区。埃尔巴瑞尔咖啡馆就在这片最古老的城区的边缘,这足以让拉米雷斯一家担忧自己的房屋和生活会遭到损毁。

从理论上看来,这个区应该有能力自我防御。它不仅占据了一座陡峭的山崖,还拥有一条护城河——达罗河就流淌在它下方的边界。人们在那里竖起了路障,防止外人进入阿尔拜辛区。从优越的地势看,这里的居民占据着强有力的位置,可以保护自己的“城堡”不受侵犯。几天内,战火无休无止,拉米雷斯一家亲眼目睹许多国民卫队和防暴警察部队的成员受伤后被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