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

这年秋末,米歇尔决定带女儿去蓝色海岸。由于海边的空气有益于健康,小女儿现在身体健壮。虽然从黑山城堡到蓝色海岸路途遥远,但她的身体是可以承受的。他们路经里尔,诺埃米接待他们过夜。诺埃米比以前说话更加尖刻,更加辛辣,她住在华丽的住宅里,像过冬天一样不出大门。五十年以来她一直住在那里,房子还是那个老样子。第二天,他们乘快车去巴黎。他们随身带了许多行李,有衣箱、帽盒和包裹,其中包括两个保姆的衣物。克先生认为,给孩子带两个保姆是必要的。为了避免睡在旅馆的床上传染疾病,还带着我的有护栏的小孩床、床垫和被褥。

我们在巴黎住了两三天。这段时间足以让米歇尔和让娜重建他们在斯海弗宁恩建立起来的炽热而平静的亲昵情义。让娜也准备上路了,她陪同埃贡去圣彼得堡。埃贡去圣彼得堡排演由他创作的芭蕾舞剧《湖畔白马》,尽管人们对他的新派乐曲议论纷纷。这位年轻的作曲家还没有意识到,在欢迎还是反对他这位新来的作曲家的问题上,乐队指挥、舞蹈编导和舞蹈演员的世界是如何尔虞我诈,相互争斗的。让娜对她所喜欢的人从来不食言。她曾经答应米歇尔,她一旦从俄国回来,就去南方小住几天,亲眼看一看孤身一人的他是如何安顿保姆和孩子的。克先生总是爱冲动,一得到让娜要来南方的允诺,便租下了棕榈别墅,租期为五个冬天。

这所住宅很华丽,但略显破旧。尽管在费拉角和爱勒角还有更宜人的住宅,但米歇尔偏偏喜欢这一座。因为这里靠近充满危险性的赌场和具有异国情调的公园。公园的树荫正好遮住了别墅花园的一个角落,因此对他颇具诱惑力。许多年以后,我在戛纳找到了德·库埃瓦斯侯爵。德·库埃瓦斯侯爵行踪诡秘,为人可爱,他很喜欢我的一些作品,未经我允许,就把我的著作改编成平淡无味的芭蕾舞。他与他十几只白狮子狗住在一所类似的建筑里。大门的两侧各有一排棕榈树,一条车道从门外一直通向台阶。屋里的家具好像都搬走了,只在餐厅里摆放着一张大理石餐桌和十几把瓷漆藤椅。客厅很大,里面有一张长沙发和几把扶手椅。有卧室两三间,每间里都有双人床、梳妆台和镜子;还有浴室,但热水器不太好用。银白色的水龙头是仿制的。客房用来为随时可能破产的赌场庄家和半老徐娘式的著名歌女提供住宿。米歇尔觉得这无所谓。他除了在赌场度过一些刺激性的时刻,一直都在工作。

让娜建议米歇尔将一部捷克古书翻译成法文。他们都读过这部书的英译本。是一部讽喻游记,属于十七世纪虔信派文学作品。作者是摩拉维亚一位伟大作家,叫夸美纽斯,也叫考门斯基,黄金时代流亡荷兰,创立了一个虔信派抵抗运动的小团体。他的这部辛辣讽刺时世的作品,是在阿姆斯特丹还是在布拉格创作的呢?讲的是某公外出求学,在路上遇到一个惯于阿谀奉承的人。此人给了他一副玫瑰色眼镜,戴上这副眼镜,看什么都是美的;又用蜡给他封上双耳,他听见的声音也变得微弱了。因此,某公觉得万物都是美好的。但有一天,他从眼镜框底下一看,又把塞耳朵的蜡往外拽了一拽,发现世界瞬间变成了一座被围墙包围着的城市,从远处看很漂亮,但走近一看却是一座可怕的迷宫。迷宫里一片狂叫和狂笑,但笑声比叫声还难听;醉汉傻里傻气地唱着歌;江湖骗子在广场上大吹牛皮;学者小声鼓吹着荒谬的理论。房屋低矮,从敞开着的门窗可以看见,金子堆上坐着守财奴;垃圾堆上坐着好色之徒、戴绿帽子的丈夫、背叛丈夫的妻子,那些根本不配做父母的人及其反叛的子女;地牢里关押着主张言论自由的人,连判官也要接受审判。人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错误的,虚假的。面目狰狞的荡妇提着沉重的钱包站在秤杆的一端,另一端站着寻找富有女继承人的年轻漂亮的小伙子;瓶子被学者塞满了东西,而另一些学者还在偷偷地往瓶子上贴新标签,里面装的东西,也被他们调换了。再往远处看,荒蛮的海洋里只有几只歪七竖八的沉船;近处,敌人正在砍伐树木,用火进攻碉堡。这部散文著作文笔犀利,与勃鲁盖尔的绘画风格形成鲜明对照,目的是让我们得出这样虔诚的结论:在略显得暗淡的光线效果下,一个对上帝过分虔诚的秘密组织,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其圣徒和教徒能免受人类灾难。《心灵的天堂》:米歇尔马马虎虎地翻译了最后一章。

埃贡(他们三个人在斯海弗宁恩议论过这部著作)觉得,我们在善与美之间都会不知不觉地遇到邪恶,我们不是邪恶的帮凶,就是邪恶的受害者,因此,前面所列举的邪恶与之相比,那是太一般了。米歇尔也添油加醋:他认为,任何邪恶本身就包含着美的渣滓,任何美也都具有邪恶的一面。让娜在年轻的时候与费尔南德一起读过这部著作。那是一个夏天,她与女修院的女友费尔南德结伴出游。让娜还记得,她们好像是经过一座城池,当时感到又好奇又害怕。那里正在庆祝主保瞻礼节,人们饮酒狂欢,互相打骂。地上满是泥泞,还有呕吐的脏物,她们走路只好撩起裙子。最后一章就像一座温热的小教堂,可以躲避大街上那样狂热的谩骂和吵闹。费尔南德……让娜不大对米歇尔谈起她,就像她没有经常向埃贡和米歇尔谈起约翰-卡尔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回忆,都有无法用文字表达的意念。埃贡还懂得音阶的七个音符,他考虑得远,想的是如何以故事的荒诞离奇情节作为脉络,谱成一首不协和的乐曲,描写生活的那些愚蠢粗俗,其中有快乐也有阳光,但结尾不是狂欢和祈求之类的合唱,而是抒情独唱。然而,他并没真的准备好谱写成乐曲。他可能在一生中也没有真的准备好谱成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