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第3/10页)

但是,几乎天天都是美好的。房后的深草中有几棵被遗忘的橙子树和柠檬树。还不是橙子成熟的季节,在我去花园散步之前,父亲就将几只橙子挂在橙子树的枝叶间。他漫不经心地把我领到好看的橙子树下面,橙子味香汁多,我吃得满嘴直往下流。这个花招很快被我识破了,尽管我还是孩子,但出于礼貌,我也装模作样地相信这些金色的圆球是真的长在那些橙子树上的,这就像尽可能地相信十二月二十五日那天的礼物真的是圣诞老人放在壁炉旁边的。从房顶之间看见的大海几乎总是蓝色的,好看极了。大海和别墅之间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好像是专为人们欣赏而形成的,但不是让人们与之友好相处。大海并不总是风平浪静的,但也只是偶尔耍一点儿威风。人们对大海产生的亲切感,来自潮起潮落,还有被冲上海滩和小水坑里的贝壳和半透明的海虾。波涛此起彼伏,咆哮着,然后又恢复了平静,在沙滩上留下一片片花边似的泡沫。我不相信父亲曾经在这样温暖的冬天里带我来过这里,让我赤着脚在岩石裸露的海边散步。米歇尔也没有向我讲述特里同海神和塞壬的故事;他也没有教我背诵荷马史诗,“风,我的伴侣”,“紫色的大海”,这些诗句像羊皮袋里装的美酒,一直飘溢到海天相接的远方;而最感动我的还是“孤独的大海”这句诗,因为我在漫长的漂泊生活中,几乎总是处在无限空旷的空间。大海既通人性,又具有神灵。置身于大海之中,半裸着身躯,随着波浪一起一伏,让海水抚摩着,漂浮着。后来,在跨入青春期情窦初开的时候,我才体会到大海的美。这没关系:我有了第一张蓝色的床,这不禁使我回忆起地中海的彼岸,这张蓝色的床终将帮助我重新找到哈德良海,即卡瓦菲斯的尤利西斯之海。

现在,我的所有喜好都集中在那些瘦长的绿蜥蜴身上,它们吐着长信子,从墙洞里爬出来晒太阳。我也喜爱鸽子。鸽子落在高大的棕榈树上,颤颤悠悠的,像站不稳的样子。要想看到成群的鸽子,还得到花园里或赌场的人行道上去。鸽子总是忙忙碌碌的,充满自信,但几乎是下流的样子。为了将地上的大麦粒吃光,它们有时还一直啄到我的白靴子的靴尖。在那时,有一些流动摄影师赶紧为可爱的男孩儿和女孩儿拍照。这些富有人家的孩子,穿着漂亮的衣服,举止拘谨。摄影师拍完后,当着他们父母的面将照片交给孩子,博得家长的称赞。我戴着荷叶便帽,穿着白色紧身上衣和绣花短裙,手里拿着一个用报纸折叠的圆锥纸袋,从里面抓出大麦粒喂鸽子。我用自己的大麦喂鸽子,觉得我在与鸽子共同进餐。其中有一张照片被保留了下来。这张照片有明信片那么大,背面分为两栏,一栏写留言,一栏写通信地址。米歇尔在通信栏内写的地址是:巴黎塞奴斯奇大街十四号,德·乐瓦尔男爵夫人收。留言栏里只字未写。毫无疑问,他已经得到了让娜即将到达的消息。

记忆要么是意味深长的,要么是毫无意义的。米歇尔对莉娅娜感到厌烦,一时又想起了让娜,就如同想起了任何一个情妇一样。问题不再是爱不爱她的问题,而是值不值得爱她的问题。一看到她走下火车,黑色的靴子踩在月台上的时候,他就发现,他记忆中的这个女人只不过是一张大为逊色的移印画,而现在的她才是绝无仅有不可替代的女人。到哪里去找她那一对看似平静而实为炙热多情的眼睛呢?就像在希腊雕塑的伟大时代,柔和的线条与匀称的体形达到了完美的结合,还有一种我说不清的灵性。这位多情的男子再一次拜倒在她脚下。她毫不迟疑地同意住在棕榈别墅。至于其他安排,她觉得只是不体面的花招而已。保姆都非常熟悉夫人。她既然来这里的部分原因是为了孩子,那就应该尽力而为。米歇尔没有谈起那个不值一提的莉娅娜;相反,巴尔贝不能不提及她的存在,但让娜倒觉得这个女人只是供他解闷而已,算不了什么。当然,克先生可以我行我素地安排自己的生活。

这天晚上,他们在巴黎旅馆的餐厅里,米歇尔微微向她倾斜着脑袋。他心想,这团温柔的情火似乎还在她的身上燃烧着,这就是永恒的爱。是对埃贡的爱。他经常反复地提出这个问题,现在不再怀疑了。是对她的两个儿子的爱。这种爱还具有强烈尊严的成分,他们终将会长大成人的。是对玛格丽特的爱。因为她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与已故女友的女儿一视同仁。是对穷人的爱,尤其是对老人的爱。在巴黎,她与埃贡每个星期抽出几个小时的时间照料老人(巴黎的老人似乎比其他地方的老人更贫穷)和一家隶属奥拉托利会新教孤儿院的几个孤儿。米歇尔不禁自问,埃贡的动机是否也是大公无私的。这种慈善之爱,也就是上帝之爱,人们往往知其然,但不知其所以然。至于神圣之爱的其他方面,米歇尔知道是存在的,就像在平静的水面上形成的一些同心圆,一环套着一环,又像夜晚星空的层云,一层叠着一层。那么,对他米歇尔的爱呢?现在从这方面来看,肯定也会有他的一份儿的。而对她可能在那里遇到的其他人(谁知道呢?)呢?他想,只要更加亲密地与让娜和埃贡相处,爱与不爱并不重要。但是,他们还没有达到情深意切的程度,而肤浅的交谈,很快将会变成像这个餐厅里社交式的平庸无味的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