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第2/10页)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稍长;米歇尔赌纸牌或赌轮盘有输也有赢。输赢都无所谓。他集中精力翻译夸美纽斯的著作。他觉得这部书有时很刺激,有时平淡无奇(是荒谬,但人们都相信,他在写给让娜的信中不会用这个词)。这个米歇尔写了几首诗,有时写得还很好,但除一首之外,都在未写完之前扔进了纸篓,在费尔南德去世以后,他还着手写一部枯燥乏味的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写完第一章就停止了。后来他把书稿给了我,叫我改写成短篇小说,而且署我的名字。他终于实现了文学夙愿。他第一次意识到,玩弄文字,斟字酌句,推敲字意,也是一种做爱的方式,尤其在受到某个人启发或为某个人而写作的时候。让娜是他的情妇,更是他的女友。但长期以来,米歇尔所缺少的从来就不是风流韵事。他在里尔认识了一个天主教徒律师的妻子。律师在卢尔德当担架兵,每年干得都很出色。这位丈夫常喜欢说,他这是锻炼肌体,并保证日后在天堂里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莉娅娜正准备与他分手。米歇尔很快说服了这位少妇陪他到南方住上半个月。那里离她的一个姑妈不远,姑妈可以充当她的屏风,以遮人耳目。莉娅娜年方三十,肌肤细腻,似乎是时代潮流的赐予。她的衣服好像是服装大师新近制作的,起码也是巧手精心仿制的。米歇尔又给她买了几件长裙。出于慎重,米歇尔安排她住在附近的一家小旅馆。尽管米歇尔怀疑她私下另有所爱,但她仍然感到无聊。这位高贵的布尔乔亚女郎总是想着她的坐落在尼格利埃大街的住宅。在她属于自己的“日子”里,她邀请女友聚会,大吃特吃花式蛋糕,互相留下蛋糕商的地址,还说一些不在场的女友的坏话。她使用很多香水,因此,这位喜欢原汁原味皮肤的男人无法容忍。他们的这段插曲持续的时间不长,但分手的时候都非常高兴。至于我,我给女客人留下的印象,无疑是一个怕生的女孩儿,当父亲叫我拥抱这位俊俏女子的时候,我没有遵从。

我再一次对孩提时代的日期问题一筹莫展,只是觉得像置身于一幅巨大的风景画的画面里,所有的东西忽近忽远,一片空旷。说是空旷,倒也不见得,但画面里的人物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所了解的画面中那些或近或远的人物,有的是今天上午才见到的,有的已经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人物了。我从小就缺乏时间概念:不论今天还是其他任何时候,对我都一样。我知道,起码有两个夏天的部分时间是在斯海弗宁恩度过的,棕榈别墅租期为五个冬天,也就是说,起码要在这里住两三年的时间。这是发生在我三岁至六岁之间的事。像我在其他场合所说的,如果不是年轻时代的照片和故事起到备忘或伪备忘的作用,那么能将回忆的具体时间界定在什么时候呢?首先,我的纯粹属于我个人的回忆发生在秋天。我当时可能才两岁半,最多也不过三岁半。日期是够早的,但我不清楚应该如何放入我的童年记事本里,还有放在哪里。我在黑山城堡的晒台上用七叶树果搭金字塔玩。我被带去吃晚饭。第二天一大早,我下楼一看,我用好看的闪闪发光的棕色圆球搭的金字塔都神秘地变成了白色,还覆盖着一层冰凉的好像被研磨成粉末的糖似的东西。在以后的几年中,我们每年很早就去南方。我没有再看见过雪。在一九一〇到一九一四年的冬天,我有时在巴黎看见过,后来在战争期间的英国也看见过。我所能回忆起来的只是城市里的泥泞。以后我又在瑞士看见过雪。那时我穿过森林去让娜的墓地,森林里的雪很洁白,裂着横七竖八的缝隙;雪有时也是松软的,一阵风将雪卷起,吹到一个家庭式膳宿公寓的门前;我们住在这家公寓,有时在夜里等医生来给米歇尔看病,我觉得每等一个钟头,似乎是好几个钟头,但仍不见医生到来。

棕榈别墅的夜是阴暗的。我的小床放在一间大屋的中央。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家什。两个保姆都睡在角落里。屋里一片昏暗。她们的弹簧床喀嚓喀嚓地直响,使我感到很害怕。她们床头的灯照不到我这里。剩下的蜡烛很快被吹灭了,悬挂在房顶上的电灯也关了。电灯是用灯罩罩着的,因为灯光太亮,刺得眼睛难受。壁炉里彻夜生着火,火光很强,照在白色的墙壁上。我对火光有时感到害怕,有时又觉得很好看。《尼斯童子军》中的一条社会新闻长期被巴尔贝和胖马德兰议论来议论去,好像是一个女人被丈夫或情夫碎尸后又焚烧的故事。我还想象,我每天从门前经过的那家理发馆里,有一个半身蜡像,黄色的头发被火烧着了,蜡一滴一滴地滴到木柴上。另一些时候,这座积满粉红色炉灰的宫殿似的壁炉,竟然变成了一座童话故事的城堡。米歇尔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来坐在壁炉旁边给我讲故事,安徒生和格林的童话几乎都讲了一遍。晚饭前讲故事已经形成了习惯,很少遗忘。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欢这位大高个先生。他是出自内心地喜欢我,从来不指责我,有时还满脸堆笑。对我来说,他是一个大人物,我生命的机器总是围绕着他旋转,在黑山城堡的时候,我的两个保姆和修道院的女修士就指导我读书,她们经常告诉我,在父亲去世的时候,我的情况就不同了:寄宿学校的修女身穿黑色毛料长裙和围裙;做祈祷多,吃甜食少;禁止我把四条畸形腿的特里埃先生带进去,如果违抗,我的手将会挨板子。“为您出钱的将不是您的同父异母兄弟。”我对父亲的死并不感到担心,因为我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大多数小孩儿认为大人是不会死的。使我感到害怕的,是父亲不在身边。毫无疑问,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养成了尽可能晚睡觉的习惯,希望听到米歇尔踩在花园石子路上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很久以后,当我长大成人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有时我又回想起了儿时熬夜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