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岁月(第2/8页)

还是让我们来讲一讲米歇尔的私事吧。米歇尔坐在桌边忏悔,嘴上仍然叼着香烟。其实,与其说他在忏悔,毋宁说他在自言自语地讲述他的过去。他对自己的过去也是糊里糊涂,别人反而比他本人更清楚。这个别人就是一位教士。修道院院长对他很宽容,并不强迫他做那些他根本不喜欢的赎罪苦修。而且,这些拉丁语句与这个充满活力、感觉和欲望的世俗生活有什么关系呢?米歇尔经过一番推敲,把这个世俗生活的欲望简单地归结为满足或不满足。他觉得,在天主教徒和非教徒之间确实存在着一堵悬崖,使他们无法靠拢。这个天主教徒就是教士。而非教徒即使不信仰天主教,但由于出生在一个天主教徒的家庭,或者由于接受了天主教洗礼,起了一个天主教的名字,因而也就与天主教挂上了钩。但是,他从来不信奉天主教,甚至没有必要去考虑他是否要信奉天主教。在通常情况下,天主教徒把非教徒想象成老是感到惶悚不安,不知所措,或徒劳无益地想从自身以外去寻找一个支点,这是误解。相反的看法可能还是对的,修道院院长对他的错误并不在乎。他想把这个惶惶不可终日的鳏夫(说他惶惶不可终日,是言过其实)引荐到他想象中的上帝面前。在法国,说服的方法经常具有帕斯卡赌注式的近乎庸俗的形式:“您有什么可损失的呢?如果说我们做的是对的,我们就更有理由从好的方面去看待信仰的问题。”米歇尔从心眼里讨厌这种说法,更对一天到晚劝告他多抽出几分钟时间搞宗教活动的做法感到不快。

“那么,我的神甫,要是这样,人们变成教徒,就像变成醉鬼一样吗?”

“的确是这样。”修道院院长回答说。这个比喻并不使他感到可怕。

米歇尔拉开了去卡特山的间隔。但他仍喜欢这种有点艰苦的攀登。卡特山是用黏土夯成的,周围种着作物和树木,旁边有一座小咖啡馆,俯瞰着原野。这里经常有人光顾。苦修会会士,从他们穿的长袍和带风帽的无袖僧衣来看,他们都是一个模样,在田地里干活,挤牛奶,慢悠悠地赶着棕毛梳理得整齐的大肥马。米歇尔怀着羡慕的心情欣赏着他们默默劳作的教规。单是这种教规,就足以消除人与人之间(尤其男女之间)的大部分是是非非。当生活似乎变得毫无意义并且荒谬到难以理解的时候,米歇尔心想,甚至即使在人们所说的“宗教”在他身上没有一点位置的时候,在他丝毫没有信仰宗教的愿望的时候,一个失去一切的人也能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生活和安安静静地死去。他从一个正在用铁叉翻厩肥的会士身上明白了印度教苦行僧和弃绝者的所作所为。奇怪的是,我最喜欢的男人之一竟然多次在同一个地方对我说同样的事情。如果我没有弄错,他们两个人在那里呆的时间都不超过一个礼拜,就连曾经到过那里的年轻的蒙泰朗也是如此,有一个修士正赶着两匹耕地的马往回走,我不知道这个年轻人为什么被他的甜美的微笑吸引住了,差一点儿跨入正大开着的专供马车出入的大门,走进修道院的内院。

当修道院受到孔布激进主义的威迫,正准备向国外搬迁的时候,或者起码可以说在国外购置产业,找到避难所的时候,苦修会会士决定到国界的另一侧避难,只留下有限的几个修士看护修道院。他们走还是不走?甚至这个只需回答是与否的简单问题,也不是总能得到直截了当的答复。我阅读了几本有关论述法国修会危机的著作;这些著作字里行间都多少流露出一些偏见,不是闭口不谈共和国与教会之间的纠纷,就是对纠纷的结果言过其实。修会的一些资料本身也是含糊其词;在经历了五十年的岁月和两次战争之后,现在的修士好像对已经发生或未发生的事情也不能给予太肯定的答复。在我经常试图搞清楚某些大大小小的历史事实的过程中,我坚信过去流传的或者已经写成书面的材料,有一部分是错误的,不完整的,而且是被重新整理过的,所以我没有兴趣在这件事上耗费更多时间。我只是抄录了一些有关米歇尔的活生生的回忆,当然其中有的也是错误的,但这一直在激励着他这个总是充当反对派角色的人物。

他站在德雷福斯这边,但是对他的似乎肮脏的历史不感兴趣;他支持现在受到侮辱的神甫们,尽管他们对生命永恒和此世的看法不尽相同,或者完全不同。一小队修士决定“自愿”离开的那一天是非常引人注目的日子。当地许多农民反对他们离开:这些为人正直的神甫虽然喂养了一些品种优良的奶牛,但还不能满足他们生产优质奶酪的需要,因此,修道院成了向周围农场收购牛奶的大户。农民们看着这个大户人家走了,心里不是感到气愤,就是感到难过。一小部分死硬的激进分子所关心的是讨好当局,因此支持这部分教士离开修道院。